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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得從學校的教室說起……
兩排教室建於上世紀五六十年代,早已破敗不堪,成了危房。村裏人許多年以前就有新建教學樓的打算,可因為籌錢難,一年過一年美好願望皆成泡影。我工作的第四個年頭,教學樓終於建了起來,一共三層十二間教室,在舊教室北邊不遠的地方。舊教室全部拆除,騰出地方建成操場。學校四周築起圍牆,南麵正中開了個大門,操場四周植樹栽花。新校園與城裏的不能相比,但有模有樣比先前的不知好出多少倍!
為建教學樓村支部書記三天兩頭來學校。他約莫四十歲,身材瘦削,個子高挑,麵色黝黑,顴骨微微凸起,一雙眼睛幽光閃閃,顯得又機警又令人捉摸不透。一進入辦公廳,徑直坐在別人給他搬過的椅子上,挺直身子,板著麵孔,一動不動,兀自一口一口地吸煙,偶爾也動動手喝喝茶,別人出於禮節客客氣氣地問一聲,他隻不冷不熱地從鼻孔吐出“嗯”的一聲響,然後又是長久的沉默。看著他的樣子我不禁想,沉默寡言至此,是習慣使然呢還是擔心心底的秘密被人洞穿?
“書記,好、好、好!”有人恭維道,“為村裏做了一件大好事,誰都記念你。花什麼錢最值?花在教育上的錢最值!”
“幸虧你當上了村支書,教學樓才建得起來——若再不建,老教室坍塌了,村裏的孩子要到哪去上課?”有人感歎道。
“教學樓建得起,我們打心底了佩服你、感謝你!”有人讚揚道。
麵對一串串客氣話,他仍舊是一副冷麵孔,“嗯嗯啊啊”似答非答地應著。過了好一陣子,他似乎察覺到自己的態度實在過於無理有必要對大家的熱情做出回應似的,一字一字地說:“心是想為村子做好事,可動起手就覺力不從心,這樣大一個工程至少要百八十萬,上哪搞錢去?”
“侯老師”一聽支書的話,臉上掛起一絲冷笑,鼻孔輕輕地哼了一聲,嘴巴動了動似乎想說什麼——他的聲音、神態,叫人分明感受到他對支書的話很不以為然,他看出來那裏邊的秘密——他想說什麼呢?我默默等待他說出來,可眨眼間他嚅動的嘴唇就靜如止水,一隻眼睛猛然閉緊,一隻眼睛瞪得更圓——或者因為聯想到某種利害關係,他把到嘴的話咽回肚裏。
又過了一段很長的時間,支書把臉掉向校長,操著固有的慢悠悠的腔調說:“我來有兩件事:一、你要立刻向鎮政府、縣教育局打報告,要求撥款;二、你要給我們村外出的幹部寫信,要求捐資——措辭要大膽,能力強職位高的要求多捐一些!”
“我來辦。”校長說。
“估計兩項合攏能有多少?”
“政府大約會撥出四五萬吧,捐資方麵也不可能太多。”
“工程這麼大,要那麼多錢,怎麼找?”又有人發出感歎。
“向村民收啊,一人兩百全村四千人不就能收上百八十萬?”又有人應道。
“家家戶戶都不富裕,要那麼多錢收得上手?”有人接著道。
突然,“侯老師”那隻閉緊的眼睛倏地睜圓了,眉毛一挑,一道銳利的光芒閃過,很有深意的笑了笑,開口說道:“用得著挨家挨戶收嗎?我們村四麵青山,全都是寶貝疙瘩,隻要動動手錢就會像泥沙一樣滾來……”
支書渾身抖動了一下——“猴精”就是“猴精”,一雙眼睛多鋒利,一眼就洞穿人心!支書也是精明人,他的慌亂一瞬間就消散的無影無蹤,眨下眼睛看上去,他又平靜地令人生畏。他靜坐著,麵無表情一言不發,隻顧自己一口一口吸煙,似乎外界的一切都看不見也聽不見。
平靜的外表掩蓋了他內心的激烈動蕩。他早就捉摸出籌資的方法。如果硬對硬去挨家挨戶收取,非但村民不肯拿出錢,還會被罵人的唾沫星子淹死!籌錢必得另尋路子:全村二十幾個生產隊,每個生產隊都有自己的“責任田”(山林、竹林),每戶就在屬於自己的“責任田”上砍樹,一百斤八塊,一個村民必須砍下一千斤充作建校的集資款;如果超出一千斤,多出部分折算成現金獎給個人——多砍一千斤獎八十,多砍一萬斤獎八百……辦法一出,男女老少齊出動個個爭先恐後,村外山頭全熱鬧起來,嘈雜的喊叫聲、樹木倒下的呼嘯聲、斧頭砍伐樹木的鈍響,此起彼伏,彙成一片聲音的海洋。誰的心都被獎金緊揪著,天未亮就急急忙忙上山,天黑下來了仍不願歸家;誰都嫌手太少,恨不得再生出幾雙來;誰都巴望隻有白天沒有黑夜,不用來來回回走那冤枉路,能一直留在山上砍樹……支書也忙,隻見他戴著草帽坐在一張桌子旁,一邊記賬,一邊用磅秤稱砍下的木頭,從日出一直忙到日落。他身邊的幾個村幹部也忙,有的在疏導來來往往的村民,有的幫忙把稱好的木頭搬到一處,個個幹得熱火朝天,無暇顧及其它。這個山頭忙完了,就換下一個山頭,下一個山頭忙完了又到更遠一點的山頭……不幾天山下道路兩旁堆滿了木頭,處處小山似的。村裏人個個興高采烈,山林卻遭了秧,不堪入目,隻餘下一些飽受蹂躪的小樹孤零零地散布其間,病怏怏的,無精打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