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嫵(1)(2 / 3)

“你怎麼來的?”

一驚之後,第一句寒暄,她沒有問你是誰。這少年的麵貌像生來就長在她心底,此刻隻是重逢。她脫口而出,像是等了他很久,仿佛是冥冥中的注定,爹爹的離開是為了他的到來。

少年笑嘻嘻地指了天空,道:“我坐大鳥飛過來的。”

側側知道這兩匹絕頂好看的馬是他所有,微微有些嫉妒,她攔在馬兒和他中間,從頭到腳細細打量他。身披蓼藍乘鸞紋綾錦襴衫,腰係銀絲鸞帶,腳蹬一雙麂靴,眉眼間鎮定自若。他姿貌逸絕,看久了令人窒息,側側用盡力氣擠出一絲笑,道:“你以為人人都是好騙的?我……可聰明了!”說完,麵上窘得通紅。

少年靜靜地一笑,側側恍惚看到了有如陽阿子撫瑟時的沉著自信。他慢悠悠走到一株鬆樹後,將身子藏住了,探出頭來朝她眨眼睛。詭異的神態,彎彎的笑眼,似乎預示了奇妙的事將發生。

側側一動不動地凝視他。也許就在那一瞬間,她心悸地預感到了未來,正如幹霄樹影遮擋中少年的身影,令她不可琢磨卻無法不被吸引。牢牢地注視著他,側側聽見自己嗔怪的聲音飄在空氣中,“你躲起來,想玩迷藏?”

少年緩緩從樹後走出,雙眼仍是彎彎的淺笑。但見他一身月白湖綢長衫,腰間懸垂一枚血玉髓鴛鴦佩,足下蹬了羊皮靴。若非他始終不曾離開過側側的視線,小丫頭險些以為活見鬼,哪有人手腳如此麻利,變戲法般將周身服飾換過一遭。

側側倒退了一步,想到青天白日,定住腳步探手去摸他。

是活生生的人,並沒有被她一觸就隱去痕跡。少年隻是笑,斜睨驚惶的側側,不做聲地又要走到鬆樹後去。側側一陣眩暈,連忙捂住了眼叫道:“你別嚇唬人!我爹的易容術比這高明多了。”

他聞言腳步一停,笑容如妖媚的山花,認真地問:“哦,你爹懂易容術?”

側側一個勁點頭,像是為了說服他,倒豆子般道:“會換衣裳有何稀奇?我爹眼一眨就換一張臉,這本事你就不會了罷!”

少年微漲紅了臉,想了想道:“果然不會。”

於是,側側心血來潮地決定,要把他帶回家隨爹爹修習易容術。她和他一道坐上了那輛高頭大馬的車,拉車的駿馬像是通人性,不用招呼就向前開動。側側大覺有趣,扯了韁繩東引西拉,居然連車帶人一起回到了家。

一路像是踩在夢境裏,花光浮泛,桑林競秀。多年後,側側再不記得當初兩個小孩子是如何駕了馬車穿越盤紆隱深的山路,那一途如有神明護佑,直接將他們送入了穀中。回想起與他結識的經過,側側曾經問道:“當初你到沉香穀,本就是來找我爹學易容術的吧?害我巴巴地引你回家,上了你的當。”

他但笑不語,新月般的彎眉笑眼,依稀是當初少年的模樣。

撿回一個玩伴,側側心花怒放,忙不迭與他說話聊天,幾乎想把從小到大的見聞都說給他聽。她沒問他為什麼會在那裏,隻是很快知道他有個好聽的名字,叫紫顏。

“紫顏,你喜歡紫草麼?”

“紫顏,陪我一起玩空竹!”

“紫顏,你的衣裳真好看,讓我瞧瞧是如何繡的。”

“紫顏,你多大了?”

唯有問到年齡,紫顏就止了聲,以她看來老氣橫秋的口吻說道:“我比你大很多,小丫頭。”說完,他盈盈的眼裏盡是笑,側側不服氣地捶他一把,道:“裝老!”

紫顏對側側喜歡的玩意一律興趣闕如,最多在她談到織衣繡花時,會熟稔地指出一連串複雜的紋樣如何繡製,聽得側側心馳神往。不甘心被他比下去,側側搬出爹爹尋常說的易容理論,得意洋洋擺開來指手劃腳。這時紫顏斂了笑,換上莊重的神情,一絲不苟地聽她吐露的每個字。

側側所知的易容術不過是調脂弄粉。如其他女兒家般為臉頰塗染香粉胭脂,她在鏡台前稍作打扮的工夫是有的,卻無法做到爹爹要求的,每日打坐練氣為了養顏,植花種草為了駐容,就連讀書作畫撫琴不過是在修習相術,色相聲音皆是一張張麵具。

沉香子自誇劍、書、畫、易容四絕天下,但久而久之,所有絕技成了依附於易容術的外物。看似培養性情的癖好,在沉迷後漸漸轉為易容的附麗,這使他逐步攀上了此道的高峰,亦讓突然闖入的紫顏機緣巧合地站在他人難以企及的高點。

側側舌燦蓮花,說得像模像樣,紫顏忽地打斷她道:“也不知你說的是真是假。”側側急了,想到爹爹不在,拿不出佐證會被他瞧低了,便不假思索地引著紫顏來到一口井邊。

井如伏黿奇異地趴在屋前,紫顏眯起眼仔細揣度,在側側驕傲的笑容下開言:“井壁有古怪。”側側訝然道:“咦,你真聰明,它是我家藏寶貝的地方。”說罷,在吊水的軲轆上掛了一隻鐵桶,往井下沉去。

過了片刻,井底傳來喑啞的一聲悶響,井深三尺處的土壁上多出一人高的洞,幽幽不見其深。側側兩手撐住井口,示意紫顏先下去,嘴角是期待他發窘的笑容。他稍一躊躇,瞥到側側的神情,歎了口氣,一貓身子鑽了進去。

洞中甚是開闊,略走兩步,見到一條斜斜下傾的水磨石壁長廊,兩旁光潔如鏡,隱約映出人影。紫顏忘了側側跟在後麵,信步往前走去,很快進了一間極大的石屋,門上掛了匾額,寫的是篆體“洞天齋”三字。

滿屋珠彩迷離,寶光斑駁,紫顏見了這些寶物神情澹然,就似看了一場荷色芙香。側側從他身後飄然而至,兀自炫耀地自誇了兩句,回頭望向佇立於屋中的他,心頭有種很奇怪的感覺,仿佛這初來乍到的少年,是這些瓶罐壇壺的至交。

“這屋子裏全是我爹收藏的骨董,爹說,看著它們就知道造物者的長相和性格,可是我才不信,明明有長得一模一樣的瓶子,卻是完全不同的人打造的呢!”她指了兩隻黑釉藍斑瓷枕給紫顏看,“你看,爹爹和陽阿子伯伯各燒了一隻,你能分出燒瓷的人是誰嗎?”她停了停,噘嘴道,“除了他們倆,我看才不會有人分得清。”

紫顏眨了眼問:“他們倆誰燒瓷的技藝好些?”側側笑道:“你猜。”紫顏想了想,道:“你說的陽阿子伯伯是喜歡撫瑟的伯伯,是麼?”側側斜眼瞄他,“是。”把兩隻瓷枕反複看了幾遍,確信瞧不出一絲破綻,才狐疑地道,“莫非你猜出來了?”

黑釉華燦流光,雷同的紋理,詭譎多變的刷彩。紫顏的手貼著冰涼的瓷器,湊過頭去,像是在聆聽劃過胎體的樂音。

“兩件都是那個伯伯燒的。”

“啊!你怎麼知道?”側側不服氣地跺腳,抓起紫顏的手。

如一尾狡猾的魚,他輕易甩開了側側,神秘地微笑:“我猜你爹根本不會燒瓷。”

側側一怔,“你連這個也……”

紫顏撇下她,一人遊走在藏庫中。沉香子收了不少古時的器物,深深淺淺的顏色,青綠黃紅,脆脆啞啞的聲響,金銀銅石。“這個,這個,還有這個,”紫顏逐個端詳敲打,如奏笙簧,清音曼妙,數出五六件骨董來,不屑一顧地道:“全是贗品。”

側側不信,搶過來看,“若是贗品,陽阿子伯伯定會告訴我爹。”

聽到這話,紫顏笑了笑,“我知道你為什麼不肯學易容。”玩味地看著雙頰緋紅的她,搖頭,“嘿嘿,學了也白搭。”這世上紛擾的物相,豈是一顆單純的心能看透。紫顏這樣想著,被側側拿起一件贗品敲中了頭。

這天晚上,紫顏吃飯時捂了頭叫疼,側側趾高氣揚地往嘴裏扒飯,時不時斜睨他一眼。挨了打的紫顏叫疼像吆喝,每過一會兒應景似的大叫兩聲,他一叫,側側臉上歡喜的笑就止不住地溢出。

“你爹把寶貝藏在地下,是不想讓人偷去?”

“我不知道,反正那裏玩捉迷藏倒是極好。今日你隻瞧了洞天齋,裏麵還有幾間屋子,隻要你留下來,慢慢去看就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