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我過兩天就住膩了呢?”
“我家裏才不會住膩!這裏可好玩了,而且,你不要學易容術嗎?不許走。”
紫顏偷偷地笑,低了頭拚命往嘴裏扒飯。很清淡的素菜白飯,他吃得幹幹淨淨,一粒米也沒落下。側側滿意地把飯碗推給他,“飯是我做的,該你去洗碗。”然後,凝視他一雙白瓷般玲瓏的手,想了想,說得愈發堅決,“記得溪水在哪裏嗎?順便拎兩桶水,我要洗臉。”
紫顏收拾碗筷出門了,側側覺得有個人使喚真好。可當他的身影漸漸消失,她坐立難安,竟有些舍不得。“天太黑,他會不會迷路呢?”側側這樣說著,開心地找到一個理由,興高采烈地衝出門找紫顏去了。
月光下溪水瀲灩,宛如一匹簇雪鋪煙的砑光之羅。紫顏洗淨碗筷,打好了水,獨自坐在青石上望月出神。側側想開口叫他,卻見銀輝籠著他的全身,整個人就像欲破繭而出的蝶,正要撲翅遠去。又如神仙剪了一個紙影,映了水鮮活開來,一旦被她喝破,會還原成一紙空白。
側側猶疑著望了一陣,返身回屋。她這才想到,究竟他來自什麼地方,是什麼人?
然而這個疑問,始終沒有答案。
“側側,不如,你教我易容術?”
與紫顏相處三天後,側側聽到了這句請求。他說話的語氣,像是側側堆了一地珍寶給他,而他挑三揀四勉強選了一樣。側側懂些易容術的皮毛,自忖對紫顏有囂張的本錢,聞言點頭,“我教你,拿什麼謝我?”
一層迷濛的笑意如蜻蜓點水,從紫顏臉上漾開,他嗬嗬笑道:“以後你說什麼,我都聽你的可好?”側側聽見心中擂鼓般跳個不停,咚咚,咚咚。以後,和這個少年會有以後嗎?他誠摯的雙眼一如望月時的清澈,側側不禁輕歎了一口氣,伸出小指勾在他的小指上。
兩人依舊鑽入井中。沉香子的藥房叫“安神堂”,側側翻出藥格子裏盛的黃精、白術、靈芝、玉竹、鹿茸、天冬、人參、槐實、茯苓、地黃……這些駐顏益壽的藥物叫紫顏辨認。紫顏過目不忘,隻看了一遍就盡數記得,令側側懷疑他本就諳熟此道。她大為不服,拋出一部《本草經》,叫紫顏花心思去背。等她轉身回房做好了午飯,紫顏笑眯眯地把書丟還給她,一字不漏地通篇背誦一遍。
側側再不敢小覷這個少年。
兩人無憂無慮地度著日子,不知世間時日。紫顏修習易容術之快,常讓側側覺得不可思議,隻能嘀咕一聲“妖怪”,平息心頭的震撼。
有一日清晨起身,側側驀地看到她的鏡台前坐了一位絕色少女。聽到側側的動靜,那少女回過頭來,霧靄空溟的笑眼裏,盛了一雙靈動的琉璃珠子,如磁鐵勾住了她的心。一襲妖豔的龍綃繡衣,恰到好處地掩映曼妙的身形,隻見如雲的影子慢慢浮近了,那少女美得叫人心疼的聲音霍地飄進她耳中:“喂--”
雲鬟下的俏麵,赫然有熟悉的眼神。側側依稀覺得該認識這少女,但她仙音般的語聲卻是聞所未聞。恍如睡夢初醒,少女咯咯地笑道:“怎麼,今日不出去玩嗎?”
側側想,一定是遇上了天上的仙女,任由她的玉石之手拉著,往門外走去。她的手好清涼嗬,就像掬了一捧沁涼的泉水,指縫裏絲滑娟柔。側側乖順地與她到了外麵,見她歪了頭,撿起地上的空竹,道:“我們來抖空竹吧!”
側側毫無異議地陪著她,見她神乎其技地把玩空竹,飛騰、掠空、撲展、承接、高懸、疾轉,每個動作匪夷所思,又妙舞翩然,仿佛一不小心會隨空竹飛遁而去。側側忍不住輕呼起來,想,紫顏這小子跑哪裏去了,看不到這般女子,回頭定會抱憾不已。
少女見側側發呆,停下來把空竹遞了過去。側側羞慚地玩了一會兒,見空竹懶散地掉在地上,也就不再堅持。少女撿起空竹,笑道:“其實你的手法都對,就是沒有恒心。”
沒有恒心。側側想到爹爹叫她學的各種技藝,每一樣皆是淺嚐輒止。唯獨織繡像是生來就懂,一學就會,稍許讓爹爹安了心,覺得她並非一無是處地成長。但是她從無迷戀之物,沒有能讓她執著向前的目標,一遇到挫折就輕易放棄。陽阿子伯伯送的這隻空竹,好歹玩了十來天,可她的動作一如初時的青澀。
這短處被爹爹教訓過多回,每次都是耳旁的風,單單從這少女嘴裏說出來,令側側分外愧然。差不多是同齡吧?側側怯怯地問:“姐姐你叫什麼名字?”
少女轉過臉,笑道:“你叫我姐姐?”
“難道是……妹妹?”
直勾勾地盯緊那少女的一顰一笑,等到她笑嗬嗬地道:“我服了你爹的落音丹。”側側突然記起,昨夜跟紫顏說過,爹爹的落音丹分八十一種,無論男女老幼,聲音可隨心改變。
這天仙般的少女竟會是他。
無暇計較他的戲弄,側側恍然記起小時屢屢被爹爹騙過的事實。可這少年僅聽了她的隻言片語,就能如此巧手惑人,她一時驚奇到不能言語。如果他是爹爹的女兒,爹爹也就無須再遠行了吧?
吞下側側遞來的“還音丸”,紫顏恢複了自己的腔調。側側難以置信地目睹他拭去臉上的脂粉膏泥,現出如假包換的男兒身軀。她由震驚慢慢地轉為了崇拜,直覺中甚至懷有一絲畏懼,那嬌豔無匹的容顏一直留在她心底,以致於再次看到紫顏的麵容時,她覺得別有光彩。
那是一種天賦的容光。
紫顏到穀中一個月後,側側像倒空了的玉花羽觴,把所知的一切悉數教完了。她甚至連穀中花草樹木的名目也說盡,而紫顏是無底的漩渦,想要吞噬遇到的所有波浪。她一麵恨自己學識太少,一麵盼爹爹早日歸來。如果是爹爹的話,側側瞥向紫顏狡慧的雙眼,大概能多撐個一年半載,才會叫他把一身絕技照樣摹了去。
沉香子一如側側盼望的歸來了,卻是獨自一人昏倒在穀口,被紫顏吃力地背回了家。那日狂風呼嘯,烏雲在天頂盤旋,山穀失盡了顏色。側側無助地在爹爹的床邊瑟瑟發抖,心情由盛夏轉入嚴冬。
“他是你爹?我未來的師父?”紫顏老練地擦幹沉香子的身子,在他額頭放上濕巾,不緊不慢地在屋裏支起一隻刻花五足爐,拈了幾味藥坐定。
側側茫然地點頭,她從沒想過爹爹會倒下,更別提昏迷不醒。若非紫顏鎮定得猶如撿回一隻白兔般帶回爹爹,她恐怕早已六神無主。眼見他倒了一罐水,把藥丟進去拌了,煮湯似的漫不經心地晃著手中的銀茶匙,側側忍不住問道:“我爹他……你這是什麼藥?”
紫顏若無其事地道:“你爹收集的三十七本醫書我翻完了,這藥就算不能讓他活蹦亂跳,總比不喝強。”側側聽了,竟沒有反駁他的話,默默地點了點頭。
轉眼間水開了,他把火撥弄小,慢慢地熬著藥。過了半個時辰,沉香子服下藥,仍無轉醒的跡象。側側耐不住,睡眼惺忪地貼著床腳困了,紫顏想了想,在她身上披了一件綢衣。
他走出門外,望了晦暗欲雨的山色,輝麗清華的眸中閃過一抹疏狂不馴的傲氣。
次日陰霾盡去,晴空如碧。沉香子睜開眼時,側側在隔壁屋中酣睡正香,紫顏促狹地扮成她的模樣,翠袖珠鈿,輕巧地端了銀盆上前伺候。
沉香子見到女兒,微微一愣,哽咽道:“爹……讓你受苦了。”紫顏也不說話,擰幹了絲巾遞與沉香子。他一怔,神情驟然轉厲,坐起身喝道:“你是誰?”紫顏忙往旁一跳,躲開他劈過的一掌,道:“徒兒拜見師父!”
沉香子的手頓時停住了,盯住這酷似女兒的少年。紫顏用絲巾擦淨了易容,一雙晶瞳毫不怯懦地迎上了沉香子,道:“不過,我是側側代師父所收,須好生拜師才是。”說罷,向沉香子恭敬地叩了三個響頭。
沉香子一字一句地問:“你的易容術是和誰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