動搖隻得一瞬,看到側側眼中又多一分驚嚇,沉香子不能再等待。他快快收拾了行囊,想立即就跟旃鷺去了,被側側慌恐地拉住了衣袖,攔在屋中。
“側兒,爹去去就來,辦妥了外麵的事,就不會再有人騷擾。”
“可是爹……”側側想到上次他與陽阿子去了,回來時傷痕累累,情急間隻知道搖頭不允。
紫顏出現在門口,攜了一隻藍布包袱,默默遞給沉香子。沉香子一聞氣味,知是日常易容用的膏粉,暗想他不過是與人比劍去,要這些何用。紫顏神態執著,不容師父猶豫,把包袱塞在他手中。沉香子心下苦笑,罷了,這孩子許是叫他見勢不好就易容逃命。撇不下紫顏的一番心意,沉香子隨手把包袱紮在了行李中,一齊交付給旃鷺。
沉香子與旃鷺走後,姽嫿方自現身。側側紅著雙眼啜泣,紫顏定定地望著姽嫿,道:“他認得你,對不對?”
姽嫿搖頭:“他不認得我,但我見過他,確是照浪城的人。照浪結交了諸多京中權貴,他說能為沉香大師消解宿怨,未必是虛言。”
側側聞言稍安,抹幹了淚破涕為笑。紫顏從姽嫿不同尋常的安分中瞥到了一絲不祥。等側側走開,他直截了當地道:“你有話尚未說完。”
“照浪此人不簡單,我有點擔心。”
紫顏歎了口氣,事已至此,他無法可想,唯有按照沉香子臨別吩咐,每日做足功課。
沉香子既不在,姽嫿隨意許多,閑來無事便拉了側側一起充當人偶,自願給紫顏易容。紫顏一時興起,就把側側扮成姽嫿,或是將姽嫿扮成側側,讓兩人像一對孿生姊妹。姽嫿偏不滿足,讓紫顏也扮成她們的模樣,三人頂了同一張臉,玩得不亦樂乎。
三人玩了數天便乏了,紫顏時不時丟下易容術,與側側一同繡花。姽嫿避開側側單獨與紫顏呆的辰光越來越長。有一回讓側側無意瞧見紫顏泡在大木桶裏熏香,屋子裏雲蒸霞蔚,煙氣氤氳。側側不曉得為什麼門未上鎖,驀地大叫一聲,羞紅了臉跑出去。姽嫿興衝衝地從井邊爬上來,手持一味乳香目睹整個過程,笑得打跌,差點落回井裏。
穀中不知時日過。沉香子回來那日天寒地凍,紫顏三人正圍在屋子裏烤火,忽聽到幾聲咳嗽。三人奔出屋去,沉香子完好歸來,隻是麵色陰沉。
側側見老父沒事,大為心安。姽嫿淩空嗅了嗅,暗自皺眉。紫顏瞧出不妥,扶了師父進屋,端了暖茶候著。沉香子一坐定,“哇”地吐出口黑血,嚇得側側腳一軟,抓住他的袖子問道:“爹,你受傷了?”
沉香子緩緩搖頭。姽嫿將手指搭在他脈上,察覺他竟是心脈受損,萬念俱灰,不由訝然。紫顏略一思忖,知道師父比劍輸了,也不便明說,心想慢慢疏導心情,調理一陣就是了。當下出屋去了安神堂,抓了幾味藥來。
不想他在屋中支爐生火的時候,沉香子的臉色越發難看。側側不知究竟出了什麼事,百般詢問,沉香子就是不說,問到後來急了,又吐了一身的血。側側不敢再問,含淚陪了紫顏煎藥。
姽嫿不管這許多,徑直問道:“大師,照浪有沒有遵照諾言,替你化解和王爺的仇怨?”沉香子凝滯的眼神稍許動了動,微微點了點頭。三人麵麵相覷,既是如此,為何他殊無喜色,難道劍術的勝負在他眼裏遠勝過其他?
沉香子的病一天重過一天。姽嫿知是心病,欲至無垢坊請皎鏡大師前來醫治,被沉香子阻止。他時常望天發呆,想到癡處兀自苦笑,看得三人暗暗焦心。心情好時會指點紫顏幾句,心情差時誰也不見,憋在屋子裏沉思。
終於到了來年春天,鶯啼翠繞,花鮮雨潤。眼見十師會一天天近了,沉香子纏綿病榻,再起不了身。他自知無望,找來側側和紫顏,神情自如地交代後事。
“側兒,爹要去了,你不要哭,爹是到時候了,不痛苦。”他竭力伸出手,把側側的手放到紫顏手上,轉頭對徒弟說道,“紫顏,師父沒能教你什麼,不過你遠超我的期望,十師會就由你去。可是別忘了,要替我好好照顧側兒,如你不嫌麻煩,就照顧她一生一世……我知這要求強人所難,若她能找到好人家,拜托為她多備些嫁妝……我就安心了。”
紫顏深吸一口氣,點頭道:“徒兒知道了。”
沉香子又對他道:“我去了之後,你服心喪即可,不必著孝服,喪事從簡,也不必驚動他人,尋一處好地方埋了就是。”側側哭得死去活來,甩開紫顏的手,跪在床前拉了沉香子道:“爹,你怎麼交代起後事了……你別這樣,會好起來的!我不要聽這些……”
姽嫿輕輕拽了拽紫顏,兩人步出屋外。紫顏眼中瑩亮,低頭擦了,聽姽嫿黯然說道:“你師父怕是不行了。”紫顏不語,師父的命運他比旁人看得更明白,這也是沉香子在教他麵相時剖析清楚的、躲不過的宿命。
“如在穀外,我本有法子救他。可惜此間香料都用盡了。”姽嫿歎息,“沒想到他病得這樣厲害。”
“師父是看破了,自己斷絕了生機。”紫顏輕輕說道。有朝一日他也會如此麼?透析了來處去處,便了無可戀,一心隻知歸去。
“你是說……他自己不想活?”姽嫿不解地搖頭,這是她不曾認知的一種人生,比氣味更難分辨的心意。
側側哭到氣竭,被紫顏冷靜地拖至門外。她臉上猶掛著淚,聽到紫顏麵無表情地問道:“師父有什麼未了的心願嗎?”側側哽咽:“你問這個幹什麼……他又不是不行了……嗚……”紫顏歎道:“師父有什麼最想見的人麼?如果有,這是我們唯一可為他做的。”
側側猛然停了哭泣,直勾勾地望著他。
“有。不但我爹想見,連我也朝思暮想--是我娘。”
紫顏牽了她的手,向姽嫿使了個眼色,“來,我們一起去,把師娘還給師父。”
金鈿妖嬈,素麵含春。側側攤開沉香子為娘親所繪的丹青,想到爹爹亦將不久人世,淚如雨傾。紫顏端詳畫中人的麵貌,與側側極為神似,道:“你可願扮你娘?”
側側淒然應了,見紫顏斂容淨手,把脂粉塗抹到自己臉上。稍稍打扮停當,他又拉過姽嫿,扮成側側的模樣。翠袖玉環,鳳眼絳唇,他駕輕就熟地為兩人描眉點睛,手腳不停。側側怔怔地凝視他,為了不弄壞他苦心塗抹的妝容,她一直忍了不再哭。
她怕他停下,仿佛他一旦住手,她的淚就要湧出來,而他費力忍住的眼淚也會隨之滑落。
側側知道紫顏心裏在哭,因此她,不能再哭了。
兩女木然跟在紫顏身後,走進沉香子的屋中。紫顏拿出腰間的鏤空銀熏球,用指甲勾出裏麵青黛色的眉嫵,在沉香子的床前點燃。活潑的香氣頓時充斥整間屋子,如晶瑩的飛瀑流泉濺灑在臉上,引得眉眼輕笑。
側側不覺看見壯年時的沉香子在向她招手。不再是榻上奄奄一息的老人,沉香子容光煥發,瀟灑含笑。她癡癡地坐下,仰麵看這個神奇的男子,舉起三尺青鋒在庭院中優雅揮舞。
黛顰橫波,顧盼流輝,宛如三十年前一場邂逅。在沉香子眼中,看見的是撫弄琴弦的愛妻。笙歌踏浪,持杯勸月,他乘了酒意為她舞劍,翩然欲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