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嫵(4)(1 / 3)

藍玉養了半月的傷後直奔京城。她走時,側側和姽嫿見那麵目豔麗無匹,各自動了動易容的念頭,又怕真的吃刀子,說說便罷了。紫顏的眼前,依舊晃動那張無邪的臉,有時候人舍棄自己的本來,會是那般容易,但要拾起時,千艱萬難。

在藍玉之後,又有一對夫妻偷進了山穀,亦是翻越山嶺而來。兩人是沉香子認得的神偷--冰狐和雪狸,在江湖上結怨太多,不得不上門求助。沉香子為他人易容隻收骨董,兩人知道規矩,帶來一麵數百年前的青銅星雲紋鏡。

沉香子隱居後早已收山,但心下難舍古鏡,左思右想猶豫不決。紫顏看出師父心意,說道:“徒兒想再親眼看一回師父的本事。”沉香子故作為難,躊躇再三,方答道:“好罷,你入我門下,難得見我親手施術。”

一樁生意成交,紫顏便有機緣再次目睹沉香子弄脂沾粉,割皮瘦骨,把兩個人徹頭徹尾地改造。風起指上,刀橫眉間。這一趟,他確信完全摹熟了師父的手勢動作,甚至眉眼動靜,呼吸快慢。麵部血脈如阡陌縱橫,當沉香子掀開麵皮給他看到皮肉的本相,紫顏眼中隻把它當成了一幅山水。

他心無雜念,亦無懼意、彷徨、錯亂,隻有一張張即將被替換的容顏。

冰狐和雪狸去時老毛病發作,偷走了沉香子心愛的佩劍,老人怒急攻心,傷勢又有了反複,累得姽嫿隻能重新布置機關,將迷香遍及山穀各處,之後再無人來滋擾。紫顏沒了活生生的摹本,不得不紮了許多人偶,為它們修眉毛、敷臉蛋、隆鼻子。

秋聲露結之時,沉香子身子漸漸康複,越發加緊敦促紫顏煉藥、製皮、切骨、削肉……諸多原本血淋淋的技藝,於紫顏手上竟除卻了腥穢的意味,風雅得猶如箏弦破冰,低吟淺唱。而他整個人與姽嫿處得久了,氣質愈加絕塵英秀,骨清肌嫩,宛若姑射仙人。

側側平素見不到紫顏,心裏掛念,編個借口路過爹爹房中,找他說話。見他腰佩姽嫿送的熏球,又特地用冰綺繡了香囊,滿心想送給他。引線停針之際,想起鳳笙,不自覺在香囊上描了一隻勁弩,怪裏怪氣的不成樣子。兩人的影子明明滅滅,如花爭發,繡到後來竟自癡了。

姽嫿在一旁瞧了有趣,拿話套側側,三下兩下問清了原委。她有心戲弄,故意說道:“不如把你說的那人畫下來,許是我見過忘了。”側側被她逗起心事,落筆如飛,轉瞬在羅紋箋上勾出一幅丹青,磊落風姿正是別後心頭那少年。她織繡技藝超群,手繪亦有八九分肖似,待到畫完,怔怔發了會兒呆,被姽嫿劈*過畫去。

“呀,呀。”姽嫿捧了畫,笑著往沉香子屋裏去了,不多時拉回紫顏,把畫塞入他手中,“來,給我照這個人易容看看。”

紫顏眉頭輕皺,像是意識到她不安好心。側側兀自臉紅如染脂,嬌羞之下頗為心動,想再看一次鳳笙的容顏。多一次也好,勝過夢中相遇。側側這樣想著,觸到紫顏深如點漆的眸子,倏地一痛。這對他而言不公平罷,要扮她心上的男子。

“若是我扮得像,姽嫿你用什麼賞我?”紫顏無視側側蟠曲的心事,一徑與姽嫿討價還價。

“你要什麼且說說看。”

“你身上除了香料也沒寶物,就要你那塊黑龍涎香。”

“嘖嘖,真是虧本生意。”姽嫿嬉笑間瞥了側側一眼,“成交,你速速扮來,不得有誤!”

而後,便見玉人踏風而來,單衣如舞,闊闊招展。側側怦然心動,未想到紫顏能擬得如此酷似,被他攪亂芳心,怔怔不能言語。究竟當日所見是不是他?姽嫿直言並無第十五人的氣息,是姽嫿說的一定錯不了,那麼此時的相見,又有幾分真實?

他卻冷淡如昔,離她一丈外站定了,抱臂道:“你尋我來有何事?”

“我……”側側自覺無話可說,抬眼看到紫顏深邃的星眸,更是方寸大亂。

姽嫿偏把她往他懷裏推,樂嗬嗬地道:“來,來,再抱一回,我要瞧瞧當日是什麼情形。”

側側大窘,拚命用手推開紫顏,混亂得不可開交。沉香子聽見喧嘩,走出屋子,見三人鬧成一團,低低咳嗽了一聲。紫顏走到師父麵前拜過,沉香子凝看片刻,驚道:“這是你做的麵具?”

紫顏點頭,在臉上稍一摸索,扯下一張麵皮。側側心碎地看見那張令她沉醉的臉龐躺於他手心,而紫顏莞然淺笑,將之視如敝屣。她低下螓首,不忍地走回屋中。

沉香子沒有留意女兒的異樣,讚歎地把人皮麵具攤於手心。薄如蟬翼,又紋理畢現,僅過兩月,紫顏就能製出如此精巧的麵具,而以前的他花了七八年的光陰。這少年,厲害得不像一個人!

林間有飛鳥倏地嚶鳴而過,刹那間振翅迎風,直衝向九霄天際。

這一年的冬雪來得特別早。霜降之後天氣陡寒,轉眼漫天一色,冰雪封山。紫顏的兩匹白馬嘶寒畏冷,他便央沉香子蓋了馬廄,又替它們蹄上裹了棉布,照顧得甚是妥貼。側側的織繡手藝愈見精致,為眾人各做了一件姑絨冬衣,想到外出風寒,又為紫顏單做了一頂玄狐帽套。

冰天雪地裏,來了一個不速之客。等眾人發覺時,他已坐在屋中,端起側側奉給沉香子的晚鏡茶品茗。

來人披了一件紫茸裘,襟袂堆花鑲金,極盡富態。沉香子將身子護住側側,紫顏守在門外,姽嫿不知在哪裏躲了起來。這人伸手入懷,夾出一封蜀紙信箋,遞與沉香子,道:“在下旃鷺,代我家城主拜會沉香大師,請大師近日往照浪城一行。”

此人能破除姽嫿設在穀口的迷瘴,絕非凡夫俗子。沉香子閱信沉吟,依稀記起出穀時曾聽人言及,新興的照浪城近年橫掃天下,吞並了許多不尊其號令的幫派。城主照浪鷙悍囂狂,目空一切,斷斷得罪不得。

旃鷺眉間跋扈,自顧自又道:“我家城主說,大師書劍雙絕,有心與大師略作比試。如果大師肯來,他自當為大師消解昔日的一段恩怨。”

沉香子訝然看去,旃鷺目光爍爍,言中所指顯然是他最為擔憂的大對頭。饒是他一腔心如止水,此刻也活絡起來,想到那人手段傾天,如今既然連照浪亦找到自己,若是不應,說不定追兵將再度蜂擁而至。

旃鷺看出沉香子意動,趁機說道:“大師若是方便,穀口備了千裏良馬,隻須大師開口即可啟程。”

側側悚然一驚,忍不住道:“爹,萬一是陷阱……”

旃鷺傲然掀開裘衣,襯裏的麝金綢緞上繡了一隻夜梟,望空張翼,狂態盡出。他一字一句冷然說道:“莫非你怕有人冒充?以我照浪城今時今日的地位,誰敢冒名頂替,當是不想活了。”

側側被他氣勢所懾,說不出話。她本想回嘴,即便是照浪城的人,也可能將爹爹誘殺。但此刻迫於旃鷺的氣焰,把話吞了回去。

“好,我跟你去。”沉香子毅然決定。

“爹!”側側驚呼。

紫顏不禁蹙眉凝視師父,是什麼讓他如此不冷靜?昔日與王爺結下的又是何樣仇怨?他深知此事已在沉香子心中成了結,不去解開將終身難安,於是他按下愁腸,悄然走到井邊。

旃鷺閑閑地坐著喝茶,晚鏡是一品餘味悠長的好茶,越到後來越是心如雪鏡,沁人的涼意自腳底漫漫漾起,舔到心尖上兜過一圈。沉香子愛飲此茶,因而分外知曉他舒適的笑意從何而來,這是種篤定的笑容,不怕上鉤的魚再脫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