側側一愣,反複打量,不敢確定這人是紫顏,也不願斷然否認。他矜持地與側側保持三步距離,令她收拾綺思,側側端正地朝他行了一禮,道:“多謝小哥救我,我爹正住在這裏。請問,你來時見過一個與你差不多高的人麼?”
鳳笙撿起地上的勁弩,掏出素絹帕子拭淨了,肅然插回背囊中,然後說道:“我來尋令尊,你卻不問我來意,看來那人在你心中非比尋常。唔,他是否穿了一身瑞錦衣?”側側連忙點頭,聽到鳳笙冷淡地道:“我看見他往穀外去了。”
側側臉上血色全無,紫顏獨自逃走了?他豈是這般見事不好就畏怯逃跑的人?她心下茫然失措,鳳笙續道:“他挨了矮胖子一鐧,想是跑不遠,興許在哪裏暈倒了也未可知。可惜他白費一番苦心,這矮胖子狡獪,沒肯上當去追。”
想到紫顏終沒有拋下他們,側側安心了,握著匕首想去找紫顏,又不知鳳笙的用意,隻能勉強笑道:“對了,你來尋我爹,是為了什麼事?”
凜凜風起,鳳笙雙袖籠香,一身仙家風骨,淡淡一笑道:“我是來告誡令尊,近期少外出走動,他的對頭都找上門來了。如果他老人家想邀人援手,我自可為他知會一聲。”
她“哦”了一聲,手中刀鋒輕寒,拿話岔開了道:“多謝小哥相告……我要去瞧瞧同伴的傷勢,你說,他是往穀口的方向去了?”
鳳笙含笑望她,像是看透她心事,閑閑地說道:“換作了我,一定乖乖回藏身地躲好,不再有亂逛的念頭。”
“為什麼?”
“你難道沒有聽見,又有人往這裏來了?”鳳笙說完,臉上變了顏色,拉著側側蹲在低矮的鬆木叢後。她貼近他如玉生煙的身軀,忘了來敵,忘了一切,隻瞥見他眼中瑩瑩薄光如鴻驚鳳翥,就要破空飛去。
“果真往這條路走?”一個清亮霸氣的男聲喝響在她心底。
“錯不了,這兒有人的氣味。”脆生生的聲音,繪出一個不經世事的少女形象。繼而有成熟男子的歎氣聲、老嫗的詛咒聲。細聽傳來的語聲與腳步聲,來人為數不少。
鳳笙見報訊之事轉眼成了事實,無奈地向側側做了個噓聲的手勢,道:“你從哪裏來,回哪裏去,等這些人全走了才可上來。”他說完,迎了人聲走去。
此心如平原跑馬,不可收拾。側側猶豫再三,不忍地剪斷凝眸,把鳳笙的樣子牢牢刻在心中。
她忘不了,那懷中相依的溫暖。
一眾衣飾華麗的人聚到困住樗乙的陷阱前。為首的錦袍男子胸前繡了渚蓮霜曉,香黃色金線撚絲盤繡,腰間佩珂鳴響,驕貴威嚴。身旁九人皆飾綾羅,綺華錦爛,恭敬地垂手環立。
陷阱中的樗乙不知何時沒了動靜。錦袍男子一腳踩在鐵板上,冷冷地說道:“這裏果然有人,一個蠢人。”
“哪!我說有人的!”先前那清脆的聲音又響起,咯咯笑了一陣,“可惜不是你們要找的人。”其餘隨從屏聲靜氣,唯獨她嬌笑自如,渾不怕這男子。
“可惡,一定在這山裏,你們分頭去找!”錦袍男子一揮手,另八人猶如八條鬼影,倏地彈散,往幽穀深處去了。
“我走不動啦,在這裏坐會兒,反正暫時沒有別的氣味,我也懶得去尋。”那丫頭的聲音裏帶了撒嬌,“且饒我歇半個時辰。”
“也好,你有空就把下麵這個蠢材拉出來拷問,我不信找不到沉香老人!”錦袍男子迫不及待地一揮衣袖,亦往別處追去了。
陌上花開,蜂蝶繚亂。
紫顏輕揉了揉眼,猶如醉臥塵香,做了一場夢。他屏氣收聲,隱在樹後窺望那丫頭。
青螺髻,碧玉釵,玉沾粉麵,水剪雙眸,眉間淡煙疏柳,俏生生惹人喜愛。她年紀甚輕,衣纏金縷,像是富貴人家走失的嬌小姐。紫顏放了心,就算被這樣一個人發現行蹤,也可以輕易對付。
那丫頭在岩石上靠了片刻,便漫無目的地走在草木叢中,如不是親眼目睹她和那夥人同行而來,紫顏會以為她在郊遊散心,東晃西逛,無所用心,把幽深山穀都作了自家後園。紫顏正這樣想的時候,她猛然回過頭來,一股子蘭麝香氣倏地襲近,他頓覺鼻尖發癢,險險要打響噴嚏。
她沒有走近,雙手各拈了兩隻絹絲香袋,“啪啪”數聲將香袋拋至東、南、西、北四方,然後定睛瞧著紫顏的藏身處,道:“你不用躲了,出來吧,這裏沒別人。”
她伸手綰發,孔雀羅衣下一截玉樣的手腕,陡然發出鑽心入竅的攝人香氣,令紫顏眩暈。他慢慢走出,站定身形打量這神秘的女子,周身並無殺氣,但環繞著的奇特香氣煞是詭異。隱隱覺得此人不好惹,紫顏打定主意,在她麵前老實說話為妙。
對方沒有給他這個機會,徑自說道:“你是沉香大師的徒弟?不過,易容術太不精湛,若是初學倒情有可原,一裏外我就聞著你的味道,太不小心了。還好今趟他們叫我領路,不致把你們師徒賣了去。”
紫顏心下汗顏,原以為所學足以自傲,不想被人如此小看。他擔心先前那班人轉返,戒備地觀望四方,那丫頭見狀笑道:“不礙事,有我的‘珠簾’之香在,誰靠近這裏都會被我發覺,不會抓了你去。”
紫顏定定地望了她一陣,收起小覷之心,恭敬地行禮道:“我看走了眼,姐姐不是小孩子,不知光臨此地有何貴幹?”
那丫頭撲哧一笑,繞著他走了一圈,雙足一點,挑了一株樹的枝幹斜倚著,悠悠地晃動身子,道:“你記住了,我的臉隻是不會老,當然不是小孩子。至於我來做什麼,你放心,和他們不是一夥。”
紫顏微笑:“這個我知道,從你的氣裏就看出來了。”
“氣?”
“每個人有自己的氣。姐姐你沒有殺氣。”
“嗬嗬,別叫我姐姐。我的名字叫姽嫿,是個製香師。”
“姽嫿,製香師?難怪你能辨出這裏有人的氣味。”紫顏微眯起眼,像是在大海中搜索一根針,懶洋洋地問道,“龍檀院?”他暗忖,姽嫿這等世外身份,當不屑與那幫追殺師父的人為伍。
聽他報出“龍檀院”三字,輪到姽嫿驚奇,點頭道:“我的確在那裏呆過一陣,你是如何……啊,是你師父告訴你的。”
紫顏笑而不答,唇角流出慣有的狡黠之態。
“好啦,既然你知道,就請你師父來年三月初九,往露遠洲崎岷山一行。今次的十師會他不能再缺席了。”
“十師會?”紫顏難得有疑惑的事。
“對。莫非你沒聽說過?嗯,想是你入行短,沉香大師沒告訴你。”姽嫿瞥了他一眼,心想既是投緣,不妨都說了,“這世上十種奇業的頂尖大師相聚的盛會就是十師會,十年才有一次,被邀者無不聲名斐然。屆時濟濟一堂,盛況非凡。”
“哪十種奇業?”紫顏好奇地問。
姽嫿歎道:“唉,看來你是真不知道……回去問你師父。”
“不要,你直說就是了,難道製香師喜歡賣關子?”
姽嫿拗不過他,想了想道:“我們製香師算一席,你師父身為易容師也算一席。剩下的是匠作師、醫師、堪輿師、畫師、織繡師、煉器師、樂師,最後還有……靈法師。”
“醫師、畫師、樂師也算奇業?”
“如果醫者能起死回生,畫者能以假亂真,樂者能教化人心,為何不能算奇業?”
紫顏斂容,朝她一拜,“你說得對,是我妄言。隻不知除了頂尖的這十個人外,還有誰能列席?”
姽嫿道:“僅有其弟子門人能與會旁觀,至於排不上名號的同業者,一律拒之門外。你師父二十年前排不上,十年前可以輪到他卻未曾出席,這回嘛,瞧他躲藏起來的模樣,也是不想去了,是麼?”
“誰說的!”紫顏反駁,“如此盛會自然要去。就算師父不去,我也要去。對了,如果我師父無法成行,是否有別的易容師頂替他去?”
“十師會不是趕廟會,被邀者皆是國手,要是沒法趕去,也寧缺毋濫。”
紫顏笑嘻嘻道:“那師父要是沒去,弟子可以旁觀麼?”
“這倒沒有先例……我年紀輕,也不曉得誰家這樣做過。”姽嫿斜睨他一眼,“你不問去了要做什麼,就想來湊熱鬧?”
紫顏衝她扮個鬼臉,漫不經心地道:“不讓進也無妨,我隻須跟了你走,然後見到其他哪家的人都好,易容改扮也就混進去了。”
姽嫿瞪著他,像看見稀奇古怪的物事,嘖嘖稱讚道:“你連我這關也過不去,還在這裏大吹法螺。休說每家來的人均非庸手,即使不懂易容術,卻都是個中翹楚。譬如我就能從你身上的氣味,斷定你的身份;堪輿師熟識易理命相,你也騙不過去;靈法師那一家更玄,千萬別打他們的主意,不然被換去臉麵的不知是誰。”
“原來如此。”紫顏眼中的光芒更甚,如擦亮了的火種,愈發躍躍欲試,“那就多找幾個人易容,每家扮一個混進去,我倒要見識一下另外九位大師各自的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