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雲(4)(1 / 3)

這其中傅傳紅、青鸞、姽嫿、紫顏皆是頭回赴會,不曾見過這位奇人,紛紛恭敬施禮。行過禮抬頭一看,年過七旬的攖寧子慈眉善目,笑得甚是可親,長相上並無任何奇特處,反而太平易近人,失卻了可供回想的特征。紫顏盯了他反複看了三四遍,才記下他的臉,傅傳紅也覺這張臉麵善到呆板,連提筆一畫的興趣也無。

先前曾經赴會的諸師均覺詫異,一直以來攖寧子貌如盛年,姿容偉秀,從未現過老態。雖然十年前沉香子未曾赴會,但二十年前與會易容師製作的那張麵皮,應該保存得完好。此刻攖寧子竟以本來麵貌登場,眾人不曉得出了何事故,分外不解。

攖寧子先回了一禮感激眾人前來,而後懇切說道:“聽聞諸位來時受了驚嚇,區區照顧不周,實在慚愧。我已命人嚴加搜查,務必尋出作亂之輩,請諸位放心。”眾師喏喏應了,疑惑地盯了他的臉。

“近來我心境變易,往年想求的那些長生不老、死而複生,如今覺得不過是癡人說夢。”攖寧子看出眾人心思,長長歎息,“容顏不變又能如何?眼花氣喘,耳聾腿軟,縱然神醫能暫保我不死,卻無法真的使我不老。皎鏡大師,尊師已然過世了,是麼?”

皎鏡難得老實地回答道:“是,他得享高壽,走得安然。”

攖寧子道:“有生有死是世間常理,我想通啦,從今不想再與天鬥。不瞞諸位,我心意已決,隻想把今趟的盛會辦得隆重些,之後也無心力再邀十師聚會,請諸位包涵則個。既是臨別之會,少不得有重禮饋贈,無須跟我這老家夥客氣。此外,趁了諸位都在,正好做個見證,容我把家業托付給兒子異熹,從此不問世事,樂得逍遙。”

饒是十師遇敵鎮定自若,聞言不免嘩然。誠然十師之會是攖寧子四十年前一時起念,但傳至今日已是第五回,對與會的各業各門而言早成慣例,此時說撤便撤,皆是一片惋惜之情。紫顏更是微微失望,今趟的他名不正言不順,正想下個十年堂堂正正赴會,不料聽到如此消息。

攖寧子召來身後陪立的兒子異熹,眾師見那人已是不惑之年,稍稍理解他心中的感歎。

墟葬忖度良久,他隱約推算出攖寧子心境變故的端倪,因而更為介意靈法師未到場一事,道:“在下親去延請了那位靈法師,請問山主,他還不曾到麼?”

攖寧子一愣,目光射向燭火最幽暗的角落,道:“夙夜大師不是早就到了?”

眾人齊齊看去,原本空無一人的椅上,平空多出一個墨袍男子。幽隱的火光照不清他的臉,即便近在咫尺,竟沒人能將他的容貌看個分明。紫顏極目望去,他的眉目稍一清晰,便化為混沌,湮沒在重重光影之後。然而對方散發出的詭譎之氣,與白日樹間救他時相同。

紫顏凝視那件墨色的袍子。墨袍上的白紋如水流動,清亮地晃啊晃啊,就將一波波銀色的水花漾進人心裏去。

傅傳紅揉了揉眼,小聲說道:“咦,難道是個妖精?”皎鏡大聲笑道:“嗬嗬,果然是靈法師,我服了!”攖寧子明白眾人的困惑,含笑說道:“夙夜大師法力驚人,既不願讓人看到他的真麵,也請勿勉強。”

正在此時,夙夜忽然開口道:“雕蟲小技,班門弄斧,望各位不要見怪。”他的語聲極富蠱惑,陽阿子眉頭一皺,明明聽出他的惑音之術,也解不得,兀自被這聲音催眠得神思昏沉。

攖寧子打了個哈欠,不再有說話的念頭。夙夜輕輕一笑,聞見一縷清香緩緩飄來,知是姽嫿在強自支撐,向她點了點頭,說道:“各位別為我掃了興,繼續說吧。”

紫顏自始至終目不轉睛望著他,引得夙夜微覺詫異,不知這少年如何把持住心神,不受他聲音控製。

眾人驀地清醒,略略知道是中了他的道,礙於麵子換過話題。

紫顏不經意地抬眼,幽暗處的夙夜如墨藍的巨翼蝴蝶,冷冷地折翅旁觀眾人的失落。是靈法師的話,事先是否就推斷出攖寧子欲退隱的結局,因此意興闌珊,姍姍來遲?他心中忽然被什麼東西觸動,仔細回想夙夜的神情,虛渺蒼茫的臉上仿佛曾出現過一絲淡淡的嘲笑之意。

那是什麼樣的笑容呢?像是洞穿了某種真相,卻高傲得不屑於揭破。

紫顏回望侃侃而談的攖寧子,他的反常是這十年來慢慢演變的嗎?這些歲月帶來的皺紋,真是老人心甘情願領受的變遷?一個在青壯年就想到修改未來的人,果真在知天命以後徹悟了天道?他那曆經滄桑的麵容,為什麼看起來總有一種不祥?

墟葬打破了諸師的沉寂,忽然說道:“不知夫人可安好?十年不見,我們是否要依例拜見獻禮?”

攖寧子的嘴角微一抽搐,很快朗聲笑道:“她一如往常,大師既想見她,明日我叫他們打掃幹淨,一起去見了便是。”

墟葬拱手道:“如此甚好。專有幾位大師為夫人備了禮,若是今後再無機緣相見,唯有此次能為夫人效力了。”

紫顏越聽越不對,姽嫿湊過身來,悄聲道:“我師父托我帶了一份禮獻給夫人,什麼也沒說,隻稱見到她就會明白。”紫顏點頭,崎岷山莊內外大有古怪,無論是沿路遇襲,還是攖寧子的性情大變,以及神秘的夫人,山莊裏有太多解不開的謎。縱然有看透麵相的利眼,也無法在一夜間把握全部狀況。

紫顏轉頭去看傅傳紅,以他畫師的直覺,很可能察覺到了不對。傅傳紅的確麵露奇怪之色,猶疑地凝望著攖寧子,猶如當日見到易容後的他和姽嫿。紫顏猛然想起,墟葬長於陰陽五行之術,剛才驟然問起夫人,莫非大有深意?而丹眉、璧月諸師皆不言不語,想來也在暗中推敲。

於是,當晚宴的美酒佳肴陸續呈上時,觥籌交錯下隱隱有潛流在穿梭激蕩。眾師如常地寒暄客套,攖寧子盛情款款地陪酒嬉笑,紫顏已能清晰目睹背後蟠曲的心事。夙夜點滴不沾,如一個作壁上觀的魂魄遊離於眾師之外,即使是墟葬也放棄了與他交好,旁人更絕了搭理的念頭,不敢沾惹他分毫。

紫顏不解,叫姽嫿去問她身邊的皎鏡。怪神醫年紀雖輕,十年前也曾代師赴會,曉得一些典故。皎鏡嬉皮笑臉和姽嫿扯皮了一陣,方才告訴她,夙夜上回並未出席,但每次現身的靈法師各有怪癖,若是惹毛了他們,縱然對方是十師身份,也鐵定要被修理一頓。

紫顏聽了反而如釋重負,端起杯想去敬夙夜。孰料一起身,姽嫿“哎呀”叫喚,跟著起身,原來兩人的衣角被縫到了一處,令人哭笑不得。姽嫿咬牙去看青鸞,她自如地移開目光,嘴角挽了一朵笑。

皎鏡在一旁笑得跳腳,姽嫿沒好氣地道:“借你的小刀一用。”皎鏡故意說道:“我的醫刀隻割人,不割衣裳。”紫顏微笑,取出易容用的薄刀,認清了針頭線腳,手起刀落,轉瞬解開了縫衣線。

青鸞有些詫異,瞥眼間瞧見他用刀割線的手法,叫道:“小子,你過來。”紫顏畢恭畢敬走近,青鸞笑道:“你的手法師從何人?”紫顏靈機一動,道:“我師父沉香子之女側側,一直仰慕大師。她天分極好,自學的織繡技法教了我一二,可惜無人指點,近來已裹足不前。”

青鸞道:“無妨,叫她來文繡坊便是。你呢,有沒有想過丟棄易容一道,來學織繡?嗯,沒想過不要緊,現下就想。我從不覺得男人不能學這行,你若有興趣,我可以代師父收你,我們平輩相稱。”

姽嫿哈哈大笑,夾了一口好菜大嚼。紫顏知她在笑什麼,尷尬地對青鸞道:“如果青鸞大師能不吝賜教,在下當然想修習織繡一藝,隻是拜師……”青鸞道:“什麼大師,我有那麼老?罷了,你是易容師,前程似錦,不入我門也無妨。但你不學織繡委實可惜,這樣罷,往後你每年夏天來文繡坊住兩月,我抽空指點你如何?”紫顏想到之前墟葬的告誡,確實喊不得“大師”二字,硬著頭皮答應下來,姽嫿已笑倒在桌上。

好容易擺脫青鸞,紫顏持了一杯酒晃到夙夜跟前。墟葬餘光看見他過去了,嘴角撇出一道弧線,微微吐出四字:“初生牛犢。”皎鏡摸摸光頭,一口喝幹了杯中的酒,讚道:“好,居然比我膽大。不行,我也要去跟他親熱親熱。”他剛想起身,被墟葬按住了手,冷冷地說道:“他能去,你不能。你今日不宜妄動。”皎鏡恨恨地甩手,道:“知道啦,等我熬過今日。一早就叫我趕緊進山,怕我惹禍上身,我又不是小孩子……”

墟葬安撫他的同時,眼角始終關注紫顏。

紫顏一步步走近夙夜,那張臉依然看不真切,一凝視就絢成了混亂的圖案,有時是少年的臉,稍一對視就成了老人;有時竟是狐狸、兔子或馬,恍惚以為見了妖怪。諸般色相比易容術更為離奇別致,引得紫顏越發好奇想接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