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眉又看向鎮淵,道:“你以為如何?”
“鬼斧神工,不似人力。”
丹眉與寰鏘俱把眉毛一抬,眼前的人偶細看來雕琢粗拙,極少誇人的鎮淵竟說出一句讚語。鎮淵指了人偶的刻工道:“這人偶初看簡單,其實刀法雅熔,有幾處細到毫厘,連我也不敢誇口能做到。”
丹眉靠近人偶,反複看了幾遍,道:“鎮淵,你的眼力一向精細,不錯,是我疏忽了。此人竟連顏麵上的汗毛亦雕刻了出來,簡直不是凡人所為。”
寰鏘連忙窘迫地湊近了看,若非順了光,一臉細若蚊足的茸毛絕察覺不到。
他深知目力遠遜師弟,顧不及汗顏,驚訝地道:“師父,世上真有如此刀法?不說其他,光是這刻刀極細極纖,需用何物製成?”
這一問難倒了丹眉,沒有吳霜閣打造不出的器物,可如今,上哪裏去找這樣一把刻刀?一時間,他恨不得能揪出隱藏中的敵人,好好向對方請教一番。
師徒三人參詳不透,兀自煩惱之時,膝上的木偶忽然一輕,化作了一截白花花的斷木。丹眉猛地跳將起來,氣得胡子也差點吹上了天,怒道:“豈有此理,竟以詐術騙人!”寰鏘望了師弟,苦笑道:“你說對了,不似人力,果真不是凡人所刻。”
雖然被騙,師徒三人到底安了心,知道那般媲美天工的刀法並非真的存於世上。然而,它所預示的境界使人心向往之,丹眉知道,他的一生尚未走到盡頭,尚大有可為。
鎮淵道:“師父,我去請教一下那位靈法師,看他怎麼說?”
“不必了。我特意來向丹眉大師賠罪。”夙夜的聲音幽幽從窗外傳來。以他的法力,穿堂入室自是容易,卻不欲增加誤會,難得不加賣弄地站在門外等候眾人答複。
寰鏘打開房門,夙夜仍是一襲墨袍,胸背的紋樣略有不同,宛若星圖繁複燦爛。寰鏘疑心那變幻的紋樣其實是符咒,多看兩眼,立即頭暈目眩。
丹眉知是夙夜搞鬼,反而消了氣,為他親自泡了茶,笑道:“難道是你把湘夫人藏起來了?何不知會一聲,叫我們好不辛苦。”
夙夜微鞠一躬,歉然說道:“我知大師不會作假,多虧尊駕師徒三人唱足戲本,對方才不疑有他。”他說完,從袖中掏出一個黑色絲囊,正色道,“在下施了點手段,抓了個人來,請大師發落罷。”
丹眉師徒見夙夜揭開絲囊,倒出一粒黑丸在地上,不解他究竟要如何。夙夜拿起一杯熱茶,潑在黑丸之上。三人頓覺眼前一花,黑丸驟然膨脹,四周煙氣彌散,情形著實詭異。丹眉強自鎮定,目不轉睛地望了黑丸,見它越漲越大,竟化為身穿玄青絲襖的異熹,昏沉沉躬背躺倒在地。
恍如一場大夢,丹眉醒過神來,喝彩道:“好本事!”寰鏘揉了揉眼,不知一個大活人怎生成了藥丸,對夙夜又敬又怕。鎮淵處變不驚,當即俯身去推異熹,幾下擺弄把他弄醒。
異熹一睜眼見到丹眉和夙夜,哭喊出聲:“不是我!不是我!都是大少爺主使,與我無關!”丹眉轉向夙夜,奇道:“怎麼,他不是山主之子?”夙夜微笑,道:“正是,這人易了容。”想到紫顏微覺不安,道,“請大師好生審問,我去銷焰樓看看。”
有靈法師鼎力相助,丹眉大覺放心,點頭道:“好。此外當問一句,湘夫人可好?”夙夜道:“一切如常。”略想了想,用手指沾了茶水,對丹眉說了聲“恕罪”,在大師與寰鏘、鎮淵的額頭各勾了一下。
水跡化成金色的符咒,如靈蛇倏地鑽入三人肌膚裏去,一陣清涼,像是飲了一口甘露。丹眉笑道:“多謝賜福。”夙夜道:“不敢,隻是以防萬一罷了。”
說完,向丹眉欠了欠身,墨色的人影倏地如烏煙消散。
丹眉目睹他消失,歎道:“兜香有徒如此,自當欣慰隱居。”
銷焰樓內,傅傳紅倚了欄杆站著,身邊飛鳥雲集。
虞泱正想請攖寧子移步說話,忽聽到青鸞的聲音在耳邊炸開,“有什麼話不能當麵說?我們倆也想聽一聽。”靚麗的衣裙閃進樓中,與姽嫿並排列了。
姽嫿瞥見虞泱與異熹猶疑的神色,摸了頭道:“下手傷人,最好打得重些,不然醒過來我連迷香也解了,讓你們白忙一場。”
攖寧子瞧出兩邊的敵意,不悅道:“熹兒,你和虞泱弄什麼鬼?怎生惹了兩位大師生氣?”青鸞冷笑道:“你的管家和你兒子狼狽為奸——不對,這個易容過的家夥並不是大少爺,山主你認錯兒子啦!”
攖寧子又驚又怒,指了異熹對虞泱道:“你們合夥騙我?”異熹答道:“爹,你怎能聽信外人的讒言?兒子隻知一切聽從爹教誨,不知其他。什麼易容術,真是扯淡,兒子從不信那玩意。”攖寧子點了點頭,道:“對,你不愛易容,從小就不愛,你……是熹兒,沒有錯。”
青鸞和姽嫿冷冷地聽著,似乎並不相信異熹的話。
虞泱環視四周,緊張的氣氛一觸即發,忙道:“山主容稟,是大少爺指使在下對付諸位大師。大少爺也是一片體恤之意,山主既不想操辦十師會,不如小小設難,勸他們好生離去。”
異熹瞪了虞泱一眼,隱忍不發。攖寧子怒道:“反了!這山莊究竟是誰做主?異熹,你老實說,是不是都是你的主意?”異熹深吸了一口氣,竟順了話風點頭道:“兒子是想為爹做點事。每回延請十師,耗資巨大,得不償失。兒子隻想……”
“放肆!”他話未說完,攖寧子一個耳光打去,被青鸞輕輕接住。她嫣然一笑,悠悠說道:“山主何必動怒,慢慢說。”攖寧子不再理會異熹,將怒火發在虞泱身上,罵道:“昨夜你們召了刺客,連我也想殺——還有夫人,被你們藏到哪裏去了?”虞泱低頭道:“刺客絕非我等主使,在下隻吩咐去往碼頭迎賓的莊客對十師稍加留難,絕不敢趕盡殺絕。至於湘夫人失蹤一事,在下誠惶誠恐,豈敢僭越?”
攖寧子的氣憤稍平,恨恨地看向異熹,道:“你這逆子有何話可說?好在十師未曾有所損傷,趕快向諸位大師磕頭賠罪,隻要有人不原諒你,你就休想起身!”
異熹道:“兒子所作所為,皆聽從爹的教誨,如不是爹指使兒子去做,兒子怎敢膽大妄為?”攖寧子兩眼怒睜,咬了牙道:“你再說一遍?”異熹抬起頭,清亮的眼中一派坦誠,無視攖寧子的滔天怒火,冷淡地答道:“這山莊從上到下,誰敢忤逆爹的意思?爹的一句話就可決人生死,我縱是什麼大少爺,不過是爹手中的棋子而已。”
攖寧子奇怪地一怔,像是無法接受這些話從異熹口中說出來,完全呆住。青鸞發覺他的異常,道:“山主可有話說?”
攖寧子顫顫地豎起一根手指,指向異熹,聲音裏隱藏了極大的恐懼:“你……你不是我兒子。他們說得對,你易了容,你不是……”他一口氣喘不上來,拚命地咳嗽,咳到雙眼布滿了血絲,停也停不住。
異熹緩緩點頭:“不錯,因為你也不是真的山主。”
虞泱終於明白過來,空洞的眼神裏透著無奈,歎道:“大少爺,青鸞大師已經看破了。”異熹冷淡地瞥他一眼,攖寧子顫了肩膀抖動不停。青鸞的針陡然轉了方向,刺在攖寧子咽喉處,冷冷地道:“你到底是誰?”
攖寧子須發皆顫,臉色不變,道:“我……是崎岷山主……”
“呸!”青鸞笑罵道,“尚未進山,墟葬大師就已告誡過我,山主可能受人脅迫。等我進來瞧了,異熹這大少爺是假的不說,連你這山主也是西貝貨色。你不承認也罷,等我卸去你的易容,就知道你到底是誰。”
青鸞不由分說,走到一旁用濕帕沾了茶水,正想強行為假攖寧子卸去易容,那人自行揭去了麵皮,蕭索地道:“你們既然想知道,我也不想再瞞下去。”
那人現出與異熹一樣的容貌,不同的是眼中不甘寂寞的渴望,像身體裏住了一隻饑餓多年的饕餮。青鸞不禁打了個寒戰,連手上的濕帕也會咬人似的,嫌惡地丟開了,退一步不知所措地望著他。虞泱擺脫壓製,迅速走到真正的異熹身側,戒備地盯住那個冒充者。
恢複了容貌的異熹狠狠將目光停在假冒者臉上,聲調忽然高了,“你,究竟是誰?”
那人輕撫臉頰,優雅且頑皮地一笑,“大少爺說笑了,既然你扮成山主,就一定會尋人扮成你。莫非,想不承認我是你找來的傀儡?”他頂了四十餘歲的麵皮,做出這等狡黠童真的模樣,表情怪誕到極點,惹得文繡坊一眾女子忍俊不禁,各自笑彎了腰。
異熹笑不出來。自從尋人易容成自己,他就不再有想笑的念頭。那個老實的替代品乖乖地跟在他身邊,聽他說一是一,可當看到對方如此窩囊地守著他的皮囊,異熹不覺忿忿憶起從小活在攖寧子陰影下的自己,是多麼壓抑與痛苦。他很想光明正大地做一回崎岷山的主人,而非躲在大少爺這個委瑣的稱號後仰人鼻息。
他已經老了。每當女人諂媚地誇大他的雄健,他總是不無嫉恨地想起高高在上的父親。攖寧子易容過的那張臉比他更年輕健康,加上數不盡的滋補藥材,父親就像不倒的千年鬆,停下了流逝的時光。異熹憎恨自欺欺人的易容術,讓他在壯年時失去了對父親的崇敬,那張沒有皺紋的臉看上去隻配做他的兄弟。漸漸地,他的容貌老過了父親,錯位的長相令他產生了淩駕攖寧子之上的片刻錯覺,甚至,伸手過去,應該能輕易掐死那英俊麵容背後枯老的魂魄。
“熹兒,你為什麼不易容呢?”攖寧子曾經無數次問過他。每回,他毫無例外地斷然拒絕易容的提議,任由歲月侵蝕他的臉。私下裏,他提到父親時最常用的稱呼是“老妖怪”,在對方心裏,最重要的是不老與湘妤。完美的攖寧子與湘妤是天生一對,永不分離,而他這個老爹和不知什麼女人為傳宗接代生下的兒子,是可有可無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