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眉(1)(2 / 3)

紫顏饒有興致地道:“他隻是有法術,不是妖怪。” 姽嫿一撇嘴,道:“這人太小氣,連相貌也不給人看,誰敢搭理?也就你喜歡和他說話。”紫顏道:“剛才他讓我看清他的臉,我想,能和他做個朋友,是蠻不錯的事。”

姽嫿道:“他有你俊俏麼?”紫顏赧顏:“他的容貌不能以俊俏來形容。”

姽嫿不甘心地道:“是不是個醜八怪,才不讓人看?”紫顏忙搖頭道:“哪裏,他比我耐看,你若能看清,會愛上他也不一定。” 姽嫿道:“靈法師跟和尚差不多,我才不會自討沒趣。”瞥了繡衣如雲的青鸞一眼,嘿嘿笑道,“再說夙夜那般眼界,怎看得上我。”

晚春微涼的夜風踏過眾人的臉,蕩向濃黑的天幕。

午夜時分,紫顏悄然點燈,凝眸對鏡。這容顏修改千百回,亦不覺得厭倦。

想到要與夙夜攜手製敵,他深吸了一口氣,如飛躍出巢的雛鳥,張開了輕盈的雙翼。

他沾了一手藤黃,輕輕按在臉上,鏡中之人,儼然地蒼老了。

這一刻,無中生有,顛倒真偽,卻最接近真相。

次日,原是諸師為攖寧子獻禮的日子,偌大的天籟閣空空蕩蕩,喜慶的紅燈籠寂寥地在梁上孤單輕曳。虞泱穿一身葡萄褐袍子,巡視閣裏齊備的美酒與茶點,若是湘夫人安好無恙,此時的天籟閣裏當有諸師競藝,令人大開眼界。所謂不測風雲、世事無定就是如此,難得遇上最後的十師盛會,僅昨夜看了夙夜一場變化,聽了陽阿子一首曲子,熱鬧騰地就散了。虞泱隻得向十師遞了帖子,央他們將備好的禮物送至天籟閣,為沉悶孤清的樓閣增添一抹亮色。

璧月派所有弟子去修建萬石園後,獨身去了飛紅台,墟葬得知也匆匆趕了過去。丹眉閉門不出,令徒弟寰鏘抬去一隻檀木書箱,上嵌青金綠鬆,紋樣甚古。虞泱收了禮,打開見有漆盒、銅尺、玉硯、木俑、瓷碗等物,無不鏤刻精美,巧奪天工。這些皆是吳霜閣數年來打造的器物,多為丹眉大師親製,任一個放出去都價值不菲。隻是一股腦送將過來未免稍顯小家子氣,虞泱嘴上不說,心下很是奇怪。

同樣的疑問,寰鏘在來之前問過丹眉:“師父不是煉了一把好劍,想要贈予山主?為何把這些小器物拿出來送人?”

那時丹眉掀開裹了寶劍的翔紅錦緞,煙霞散盡,寰鏘忽然聽到嗡嗡的鳴響,像勇毅的劍士滄然悲鳴。寰鏘鑄劍多年,知道那是劍主有了不幸的預警。師父在赴會前已焚香禱告,為寶劍認了攖寧子做主人,如今劍鞘飲泣長鳴,正是提醒他們危機所在。

“這把‘破邪’,我自會交給山主,你先替我應付了虞泱。”丹眉如是交代。

寰鏘按下心情,摸出一個一寸大小的棗核,上麵竟雕了虞泱的半身像,神形兼備,栩栩如生。虞泱喜不自勝,樂嗬嗬收了,半晌無話,連讚歎也不足以形容內心震撼。寰鏘笑道:“上回答應總管要刻一個,今次連夜趕製了一個,請勿見怪。”

虞泱慨然說道:“如此重禮,無以回報,豈敢妄加苛求?十年一諾,先生能記於心,在下感佩不已。此後無論有何吩咐,力所能及,總要替先生辦成了才是。”寰鏘客氣兩句,告辭離去。

十師裏最早親自來送禮的是姽嫿,奉上蒹葭大師預備的一盒香藥,由龍腦、白檀、都梁、蘇合、合歡、甘鬆、辟邪、山蒼子、 勢揭華等眾多香料合成一味,可保湘夫人軀體諸邪不侵,香氣馥鬱。虞泱忙收下了,一番寒暄,又問姽嫿當初打算如何獻藝。

姽嫿歎道:“我備了數百味香料,原想借你莊裏的香爐擺個‘十方香陣’,將山莊遍地熏香,三月不散其味,可惜……”虞泱聽了,無限惋惜地道:“香爐有的是,約莫能湊出三四百座,要不然大師將香料拿來,我囑咐人一一燒過去便是。”

難得虞泱尊她一句“大師”, 姽嫿心裏歡喜,搖頭道:“不成,這香爐的方位、香料的燒法、時辰分寸大有講究。等尋回夫人後若尚有暇,我再花點心思,教你們布置罷。”

虞泱左思右想,勉強不得,隻得應了。他辦事煞是伶俐,不等姽嫿吩咐,依舊打發莊客將莊內收藏的香爐盡數尋出來擦洗供奉,以伺後用。

姽嫿剛走,眼前忽一片花光明媚,青鸞領了文繡坊十數個姐妹走來,素服勝雪,愈加襯了眸如點漆,唇似丹瓊。虞泱心頭煩鬱被驅散泰半,見她們各自捧了厚厚一摞繡品,連忙支派手下人收了。

青鸞笑道:“這些是送給莊裏上下穿戴的,不知夠不夠打點。”虞泱道:“夠了,夠了!大師太過客氣。”青鸞道:“這是一點心意。還有這件繡品,是青鸞特意獻給山主的。”眾女展開手中千層輕絲織就的一襲衾被,經冰緯玉,疊雪籠紗,輕薄到盈盈一握,舒展開來卻是十指春風,氤氳生霞。

虞泱神為之奪,眼不肯移,道:“這繡品可有名目?”青鸞側頭想了想,笑道:“就請虞總管起個名兒吧。”虞泱喜道:“叫它射目繡如何?”青鸞道:“多謝虞總管賜名。等尋回夫人,這射目繡披在她身上,再合適不過。”

虞泱沒了笑容,隱忍著把嘴邊的話咽下。青鸞望著他,忽然斂容,肅穆地道:“虞總管,若我用針刺你的臉,你這張麵皮究竟會不會破?”

虞泱大吃一驚,文繡坊眾女將他團團圍住,各持了繡針冷然相對。他一身功夫,倒也不懼這些女流之輩,隻沒想到這麼快就要撕破臉皮,當下苦笑一聲,望了懷中的射目繡,道:“在下的麵皮隻此一張,絕無花假。大師何出此言?”

青鸞冷笑道:“別說你毫不知情,山莊裏最近諸多怪事,你敢說不知由頭?

山主現在何處?”虞泱道:“山主在銷焰樓,今日傅傳紅在那裏為山主作畫。”

“傅傳紅?”青鸞嚇了一跳,想那畫師手無縛雞之力,對虞泱說道,“你若惦著山主對你的一絲好處,就乖乖帶我們去。”虞泱歎道:“這原是本莊的家事,大師何必趕這趟渾水?”青鸞冷冷地道:“山主請我等赴會,為的就是替他排憂解難。如今他身陷險境,你倒有心情助紂為虐。”虞泱道:“你既然看破,我也沒什麼好說,你隻管動手便是。”

青鸞捏針長笑,指了他道:“你以為我不敢?你們既想致十師於死地,又找人假扮異熹,更擄走湘夫人,還有什麼做不出來?”

這時閣外走近一人,穿了翠池獅子錦衣,微黑的臉上嚴謹不見笑意,正是攖寧子的兒子異熹。他見青鸞與虞泱對峙,悄然隱在柱子之後藏了。

拳風腿影。虞泱不再廢話,一出手就是淩厲奪命的功夫,青鸞一時近身不得,指揮眾女將他層層困住,車*戰。異熹也不著急,冷靜地守在旁邊觀望,很快,他看到姽嫿一身紅綃飄然走近,手持迷香想助青鸞一臂之力。

異熹偷偷拾了一塊石頭,躡手躡腳地向姽嫿走去。打鬥聲,叫嚷聲, 姽嫿完全沒意識到背後的危險,專心致誌地燃起了一炷香。異熹鬼魅般靠近,狠狠在她後腦上砸了一記,待姽嫿暈過去後,拿了香拋向虞泱。

“接著!”

虞泱見機甚快,立即屏住呼吸,用掌風將迷香帶來的煙掃向青鸞。青鸞的視線有死角,不曾看清異熹丟的是何物,當即迎風猛吸了一口迷香,軟軟欲倒。餘下眾女有人看到,慌忙飛身來接青鸞。虞泱趁機溜開,拉了異熹道:“走——”

兩人連奔帶跑掠出數丈,虞泱道:“事情敗露,你隨我去見家主,看他如何吩咐。”異熹道:“我瞧她並沒疑心到爹身上。”虞泱道:“遲早的事。十師果然厲害,早知不該讓他們上山,多出一倍人力趕盡殺絕了才好。”

異熹點了點頭,濃黑的眉上仿佛攢了一絲得意,慢慢地如浮雲化開來。

銷焰樓上,攖寧子正襟危坐,眉宇間愁思不減。傅傳紅見他了無心情,隨手繪了一幅花鳥,瓦盆中團花錦簇,山茶、菊英、蘭草數品爭相鮮妍,又有一隻紅羽鸚鵡,尾如烏鳶,俏立枝頭,撲翅欲飛。

全畫逸氣橫生,傳神備至,攖寧子默默看了,歎道:“累傅大師久候,區區心境已寧,請放手一繪。”傅傳紅點頭應了,把絹畫放在一邊,請攖寧子在欄杆邊坐了。

他端詳片刻,心眼中充斥攖寧子的神形,依然難以下筆,腦海中頻頻浮現邂逅紫顏與姽嫿的一幕。此時鳴鳥啾啾,忽然欄杆上多了兩三隻灰黑的飛鳥,對了傅傳紅的畫唧唧喳喳傾訴。

攖寧子大覺新奇,轉頭凝視良久,讚道:“傅大師落筆瀟灑,竟能以假亂真,佩服,佩服。”傅傳紅不在意地回道:“山主見過太多高妙畫師,以假亂真隻是粗淺功夫罷了。”攖寧子一怔,忙道:“是,是,先前幾位畫師也曾招蜂引蝶,隻是十年方得重見,令人感歎。”

傅傳紅若有所思,持筆不語。他思想間,異熹和虞泱飛奔上樓,朝攖寧子行了禮,神情急迫。攖寧子喝道:“出了何事,這樣慌張?”

虞泱向攖寧子拱手,道:“家主,青鸞大師對我等有所誤會,想請家主出麵調解。”攖寧子道:“沒用的東西!青鸞大師是我的貴賓,怎能得罪?一定是你們的不是,給我回去好生賠禮!”虞泱一怔,道:“家主,能否容在下慢慢稟告原委……”

傅傳紅抬頭望去,與異熹目光相撞,忽然一震。心下頓如雪鏡,以前想不通的事情紛紛破繭而出,照得心頭一片明亮。

與此同時,青蓮院中閉門不出的丹眉大師正與兩個徒弟討論木刻人偶的手法。三人圍坐一圈,把人偶放於膝上。若不是貼近了看,配了華服美飾的人偶與真人無異,隻欠了柔軟的質感。當了師父的麵,兩個徒弟收攏了心猿意馬,仔細地辨析下刀者筆力的強弱。

“這人偶有刀鑿痕跡,終非良匠所為。”寰鏘生性外向,說話聲分外洪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