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眉(1)(1 / 3)

紫顏喜歡崎岷山的這張臉。

這是白露和璧月兩位大師共同營造的山園之境,若無崎岷山莊像飛來石鑲嵌其上,崎岷山無奇無險,必會泯然眾山。如今山中有園,園中有山,借了朗朗月色兩看不厭,正如佳人有了良伴依偎眷戀,置身其中,自然覺得心曠神怡。

沿了白石子路前行,一盞盞碧玉銀燈迤邐浩蕩,陪了眾師迂回地進入一處高庭廣院。山為蒼穹,壁上嵌了數百顆夜明大珠,使黑夜如晝,繁星如織,光華亮徹整座庭院。瑤草琪花,金庭玉棟,遍地錦繡清奇。最大的樓台名曰“飛紅”,有香羅鋪地,輕紗縹緲吹拂,十數石階層遞而上。攖寧子領了眾師緩緩踱上,細細熏風襲來,恍若仙境。

一架紫玉榻藏於繡幃中。榻下百花堆砌,七色迷離,卻比不得一床衾褥妃紅儷白,妖嬈地纏在一個女子身上。紫顏、 姽嫿、傅傳紅與青鸞皆是初見,不免屏住呼吸,凝望這雲端中的女子。唯獨夙夜遠遠隱在漢白玉的蟠龍柱後,像一個魂。

她懶懶不肯起身,在凝視中旁若無人地躺著,碧鮫綃帳隨風飄然,吹向她嫋繞流瀉的青絲。攖寧子在帳前輕喚道:“湘妤,有人來看你了。”

湘妤不答, 姽嫿聞到奇怪的味道,不由蹙眉拉了拉紫顏。紫顏亦覺那幃帳後的夫人麵目一如夙夜,模糊不可分辨。墟葬沉聲道:“湘夫人一向可好?”

攖寧子踏前一步,掀開帳子,驚得血色全無。墟葬一個箭步衝上,青絲之下,宛如真人的麵孔不過是樺木雕刻,他的目光拗斷在人偶臉上,歎道:“不出我所料,夫人出事了。”

攖寧子半跪下身,抱了那具人偶大哭,“究竟出了什麼事?虞泱!虞泱!”

虞泱肅然閃出,默不做聲扶起了主人。攖寧子老淚縱橫,無力地指了人偶道:“是誰闖了進來?快給我把夫人找回來!”

璧月麵無血色,幾下奔至榻前,一按往昔設置的機括,竟失了效。他氣得長須亂搖,手腳並用地一一試將過去,發覺當年打造的機關被人破壞殆盡,手法嫻熟徹底,修複等於重建。璧月發白的麵皮慢慢沉成青色,一掌狠狠地拍在地上,震得手指發麻。

紫顏等人眼見床榻邊一片混亂,不知所措,皎鏡愣神半晌,歎道:“唉,原以為今趟能把夫人救活,居然沒了影子!我真是背運。” 姽嫿聞言便道:“怎麼,湘夫人生病了?”皎鏡道:“豈止生病,簡直同死無甚分別。”他偷覷了一眼,見墟葬在神神叨叨地卜算,璧月和丹眉在查探蛛絲馬跡,悄悄拉過紫顏四人,輕聲道:“夫人患了絕症,差不多死了四十年啦。”

紫顏等人麵麵相覷,皎鏡得意一笑,道:“不急不急,我逗你們呢。說是死呢,她無念無識,一動不動,摸不到心脈,又沒什麼呼吸,和死也沒甚分別。好在四十年前有位叫映袖的女醫師,偕同當時的靈法師九傷,一同保住了夫人的魂魄。魂魄既沒離開軀殼,就有救活的可能。這些年來,赴會的醫師無不殫精竭慮要讓她回魂複生,可惜功力不夠,始終棋差一著。”

紫顏道:“湘夫人昏迷了四十年,十師會的本來用意,莫非隻是要救活她?”

紗羅蕩漾,空床上佳人絕蹤,越發叫人遙想她的嬌柔麵貌。

皎鏡道:“不錯。山主對夫人一見鍾情,數十年癡心不改,為怕夫人醒來後自己容貌衰老,附帶提出,除了讓我等鑽研死而複生這難題外,也想想如何能長生不老。我十年前醫術尚淺,赴會時光顧著戲弄其他幾位大師,結果一事無成。

回去之後,想到湘夫人天仙般的姿容,活生生僵死在這張床上,心生不忍,苦苦參詳了十年。唉,好容易想到個解救的法兒……”

姽嫿搖頭道:“聽你所說,湘夫人一條命早去了大半,我看是藥石不救,難活了。”皎鏡瞪她一眼,罵道:“小妮子別亂說,她雖然閉眼多年,但臉上沒有死氣,比你更水嫩呢!” 姽嫿臉一紅,飛快地瞥了傅傳紅一眼,向皎鏡啐道:“死光頭,要想臉麵風光,隻須易容就好。湘夫人有易容師保駕,還有我們製香師熏香,能不美豔麼?倒是你一出手就致命,興許她留著的那口氣就被你憋回去了!”

皎鏡的耳環狠狠晃了晃,欺身過來,對姽嫿惡聲惡氣地說道:“小妮子,我看你肝肺風熱,需要好好整治。” 姽嫿周身忽地散出刺鼻腥味,熏得皎鏡退避三舍,她嗬嗬笑道:“別蒙我,霽天閣門下熟知醫理,你想整我還早呢!”

兩人鬧成一團,紫顏偏偏盯了攖寧子在看。傅傳紅拉了拉他,認真地道:“可惜夫人失了蹤,不然若有機緣為她作畫,興許能看出她究竟有無生機。”紫顏回頭道:“這個不難,你隻需求山主把以前畫師所作的畫拿出來一看便知。何況若無生機,前幾回的十師會上,那麼多人難道真個看不出來?”

傅傳紅一想也是,紫顏話題一轉:“傳紅,倒是有件事值得警惕。你不覺得這回詭異的事情太多了?”傅傳紅低頭深思,紫顏於人影中尋找夙夜的蹤跡,香光浮泛,夙夜也不見了。

青鸞聽完眾人所說,幾步走上前去,拎起人偶身上的衣服端詳。這些針腳線頭俱是精品,但與文繡坊的神品一比較,差上太多靈氣。墟葬在她身邊走來走去,見她凝想,湊過來道:“有沒有頭緒?”青鸞略一遲疑,道:“你呢?”墟葬懊惱地道:“像是被人顛倒了陰陽,竟推算不出。”

攖寧子呆呆地坐在一旁的繡椅上望了星壁出神,異熹不時好言相勸,老人茫然不聽。陽阿子與明月伴在他身後,等待眾師得出結果。璧月和丹眉兩人查驗人偶的雕刻手法、床榻前遺留下的痕跡,時不時竊竊私語,眉間憂思不斷。

過了一炷香的辰光,璧月拍了拍手,眾人抬頭望去,聽他說道:“賊人該是內外勾結,擄走了夫人。”攖寧子聽到“夫人”兩字,迷茫的雙眼漸漸清晰,哽咽道:“是麼?可救得返?”墟葬忙拱手道:“山主放心,依卦象看,雖不知湘夫人下落,此刻卻理應無咎。”

璧月點頭道:“請山主即刻加強警備,不放任何人離莊。明日一早,容我帶門人巡視全莊,必能尋出頭緒。”丹眉亦道:“人偶木刻一望即知有多年功力,非常人所能為,懇請山主將此物交給在下,某當費一宿之力,查出此人是誰。”

攖寧子動容,站起身道:“這也能看得出?”

丹眉道:“隻要此人在江湖上略有名氣,必有刀刻手法傳世。傾一夜之功,某與兩個弟子當能看出他用刀深淺強弱,乃至與所有麵世的木刻相較,便知一二。”

攖寧子道:“難道大師帶了那些木刻器物不成?”

丹眉微笑道:“我等雖不敢誇口過目不忘,但憑三人的眼力,多少能記得經手賞鑒過的木質器物。請山主將此人偶暫時寄放我等住處,一有消息,立即回報山主。”

攖寧子沉吟道:“大師居然有如此功力,可欽可佩。就依大師所言,把人偶帶回去吧。”

丹眉回首招呼弟子寰鏘與鎮淵,兩人朝攖寧子行了一禮,恭敬地托起人偶的身子。霓裳與青絲疊蕩而下,挽在漢子們的手上,熏得人情思昏昏。兩個血性男兒心神一蕩,恍惚覺得抱了觸玉生香的溫柔女體,眼睛不敢有絲毫褻瀆,直勾勾往前方去了。

折騰了一夜,攖寧子身心皆疲,見酷似湘夫人的人偶被搬走,更是悵然若失。虞泱收拾完殘局,過來請示道:“家主,夜深了,今日就到此如何?”攖寧子困乏地點點頭,叮嚀了幾句,虞泱招來服侍的彩衣童女,令她們引十師返回青蓮院。

直至眾師離開,攖寧子一人孤零零地守了紫玉榻,若有所思地,像是在等待奇跡。

夙夜不知何時跟在眾師之後,如鷲鳥在天空盤旋,瞅到時機就衝下雲間。紫顏捱到他身邊,淡淡地道:“大師,我之前一直在想,你既看出破綻,為什麼不出手?”

夙夜微微一笑,沒有接話。紫顏續道:“如今我才知道,你到底還是忍不住。”

夙夜腳步頓停,像飄浮在山間的月影,朦朧笑意中有暖暖的光輝。

“你看出來了?”

紫顏望了望前方諸師,以極低的聲調說道:“如果丹眉大師發覺,抬回去的不過是一張紙……唔,或者是一截斷木,會不會帶了兩個徒兒打上門來?”

夙夜輕笑道:“你怎知是我?”

“能令墟葬大師卜算不出的人物,隻能是靈法師。”紫顏笑眯眯回答,眼中的狡黠一如往昔,“雖然對方今次陣容強大,有靈法師之類的高手在場,但我覺得他們一定比不上你。”

夙夜笑意愈濃,“是你一直留意我,才能窺得破。若不是我知道此刻方圓一裏沒有靈法師在,真不敢隨便就接你的話。”

紫顏調皮地笑道:“我猜,要是旁邊有賊人在,你會封了我的嘴巴,叫我說不出話。”

夙夜點頭道:“不錯,封人言語最簡單不過,一句咒語就可。”眼波流轉,一刹那紫顏仿佛靈犀一竅被點通,依稀看清了他的麵容。奇怪的是,紫顏隱約摸索到更高一層的易容之理,恍兮惚兮,有所思有所遺。

夙夜的微笑很快破碎在風中,恢複了莫測的容顏。

“不知道究竟有幾人發覺不對了呢?”紫顏說道。

“十有八九都該發現了。”夙夜淡淡地說,“八仙過海,各顯神通。”

紫顏回想諸師的反應,放下了心,想到夙夜之前的話,道:“你叫我易容,好像該不止一個?”

“你既然知道要易容成誰,又來問我作甚?”

“大師你少不得要幫忙,不替我製住那人,我怎去易容?”

“那兩人中,你挑好想易容的人了?”

“擒賊先擒王。”

“好,我出手便是。”

夙夜如流水般滑過紫顏身旁,墨袍後銀白的圖紋像無數眼睛,密切地注視著周圍。

在前麵陪了傅傳紅的姽嫿忽地飄至,對紫顏道:“你和那個妖怪聊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