閑歌(1)(3 / 3)

眾人沿了長廊往裏走, 姽嫿雲裳飄拂獨自在前,紫顏望了她的背影出神。傅傳紅左顧右盼,興致勃勃,對紫顏指點霽天閣的建築。一旁墟葬聽見,笑道:“這些樓閣是我師父看的風水,璧月大師畫的圖樣,若是攀到那邊的娑婆山頂往下望,能看到一個太極八卦圖,其中陰陽雙眼就是兩座主樓:霽天閣、藏香房。”

傅傳紅聽得認真,點頭道:“原來姽嫿就是在這裏長大。”

紫顏搖頭道:“ 姽嫿出身龍檀院,後來才拜在蒹葭大師門下。”

傅傳紅道:“哦?我倒聽過龍檀院的名聲,傳說……仿佛是不收女徒的?”

他說著說著,臉色微變。

紫顏知他心思,笑道:“放心, 姽嫿的女兒身可不是易容來的。龍檀院不收正式入門的女弟子,但會收留對製香有天分的女孩兒采集香料, 姽嫿最初在那裏呆過一段時日。”

“難怪她扮男裝不露破綻,是在龍檀院呆過……”傅傳紅歡慰輕笑,不知想到什麼,一個人兀自咧開嘴樂著。

已近夜半。

到了客房, 姽嫿將眾師住處安置妥當,特意來尋夙夜。她拿出當日他給的靈符,道:“這符咒如何用?”

夙夜道:“你一試即知,不必問我。”

姽嫿將信將疑,從黑色絲囊裏取出符咒,上麵寫了一句淺顯的咒文。

姽嫿在夙夜麵前依文念了,手中黃符驀地化成灰燼。她雙眼模糊,定睛再看時,仿佛籠在一個透明氣泡裏,與觸手可及的夙夜隔了一層。夙夜道:“這道符一個時辰即解,你快尋蒹葭大師去吧。”

姽嫿心念稍動,身形向前疾移,當真就離地一尺飛了起來。經過幾個值夜弟子,眾人視而不見,未曾有絲毫詫異。 姽嫿大喜過望,知道這穿地符有隱身的功效,越發抖擻精神,一心要給師父一個驚喜。

霽天閣眾人煉製新香時,無不滌淨身心,全心投入地在靜室中留上一日。此刻時日已晚, 姽嫿推算師父理應製香完畢,偷進靜室並不會毀掉成香。她一向我行我素,臨到藏香房前,轉念一想,一個時辰久得很,不妨先去眾師房中巡視一圈。

她心念未已,人掠至紫顏屋外,剛在想能否穿牆而過,人已輕輕移進了房中。燈火盡暗,床帳垂下,紫顏顯是睡了,香幾上猶自燃了一炷檀香。

姽嫿將紫顏的靴子收了,藏在靠窗的湘妃竹櫃裏,猶豫片刻,去掀帳子。不料紫顏比她先一步撩開帳子,怔怔地坐直了身。暗室獨處, 姽嫿不免臉紅,剛想解釋,想到他該看不見自己,又忍住了。紫顏狐疑地向她立身處望了望, 姽嫿辨不清他的表情,見他沒有尖叫,便一動不動等他睡回床上。

“唉。”紫顏半是歎息,半是吐氣,一聲長音悠然曳過。她心一跳,莫非被發現了?紫顏倒頭睡下,她舒了口氣,抽走紫顏的花羅外衣,想了想,躡手躡腳地扔到了床頂的架子上。

搗亂完畢, 姽嫿心滿意足飛出門去,明日一早來看紫顏的無措,會很有趣吧。

她走後沒多久,紫顏慢吞吞地踮腳下地,先取回靴子,接著搬來雕花圈椅,站在上麵撈回了外衣。收拾完畢,他坐在床頭望了姽嫿消失的方向,撐頭冥想。

“今趟姽嫿被夙夜騙慘了。”他露出孩子氣的笑容,暗暗地在心底接了一句,“可我就是不說。”心安理得地躺倒。

在紫顏處小試牛刀成功, 姽嫿躊躇滿誌。繞到傅傳紅的門外,頓了頓,徑直掠過,往青鸞屋裏去了。

青鸞對鏡卸妝,妝台上放了一隻彩繡穿珠的首飾盒,燈火下金燦燦的。 姽嫿挨到她身邊,青鸞梳頭的手突然不動。

“坊主,熱水來了。”文繡坊的一名少女身穿藍綢夾衣,端了銅水盆進屋。

姽嫿回頭看去,藍衣少女熟視無睹地將水盆放在一邊方桌上,並沒有發覺屋裏多了一人。青鸞笑吟吟走過去,浸下一方帕子。藍衣少女連忙幫她挽起鑲金滾邊的袖子,又替她將兩鬢的青絲攏起,用簪花別住。

姽嫿見青鸞背對自己,順手拾起妝台上的首飾盒,裏外觀賞了一遍。文繡坊的繡品當真美不勝收,她心中讚了一聲,不舍地放了回去。

青鸞擦淨了臉,藍衣少女遞上葵花鏡。她佯作照鏡,瞥見姽嫿的舉動,不動聲色地取下簪花,對藍衣少女道:“放到台子上去。” 姽嫿正想拿青鸞的銀釵看,聞言立即縮手。畢竟不是來裝神弄鬼,思忖青鸞處無甚可玩,勉強又捱了一陣,終於飄出了門。

“好險,我以為屋裏進賊了呢。”藍衣少女在姽嫿走後,拍了胸口道。

青鸞沉吟道:“若非看清是姽嫿,我差點就要出手。”

“既是姽嫿大師來了,坊主為何不讓我出聲?”

青鸞笑道:“你沒見她浮在半空,自然用了法術。我瞧她容止詭秘得意,想是不知道我們已看破,不如隨她高興好了。”

藍衣少女偷笑,“ 姽嫿大師真是奇怪,莫非剛開始修煉法術,連露出馬腳也不知道?”

“好在我當時想到了夙夜,”青鸞絞帕子的手忽然停了,“法術……真不可以亂用。”

藍衣少女一怔,“坊主,你是在批評夙夜大師傳授法術給姽嫿大師?”

青鸞拿起絞幹的帕子,輕拭臉頰,笑道:“什麼這個大師、那個大師的,夜深了,你就當什麼也沒看見,去睡吧。”心頭浮起夙夜神秘的麵容,他是否預見到姽嫿要做的事,特意如此安排?

莫測的人心。倘若全部看透了,也是了無生趣。青鸞微笑著摸出針線,挑亮燈芯,凝神縫下了一針。

藏香房前的月光,如從天而瀉的一襲雪白絲緞, 姽嫿在房外停下,仰頭望月光籠罩的房子,有淡淡的歡喜滲出心底。青赤蓮、白膠、雞舌、龍腦、夜月、青木、馬牙、堆鴻,諸香自門窗縫隙裏撲麵迎來,熟稔的香味仿佛在招呼歸來的她,帶了調皮親切的笑意。

回想十師會的種種,那些新鮮刺激熱鬧,以及她困在霽天閣時想感受的自由,都不如重回這裏,靜靜地聞她喜愛的香。

悄然飛身進了房,蒹葭守了一隻天青五足熏爐在試香。鴉鬢如雲,紗衣如霞,背影嫻靜優雅, 姽嫿望得久了,忍不住在不遠處跪了,恭敬磕了一個響頭。

香煙曼妙地繞過她的身體,像溫柔的手托她起身。 姽嫿見煙氣穿進了符咒幻化出的圈子裏,略略一驚,繼而嗅出是一種她從未聞過的香氣。青澀微酸,品久了舌尖咂出苦意,但很快就苦盡甘來,有清香矜持地飄至。

姽嫿的心境跟了一悲一喜,以為到了盡頭,不料悲喜交錯夾雜,諸多感受繁複地疊加在了一處,想要說清究竟哪幾種香雜糅了,剛有頭緒,它已遁去。

姽嫿自歎不如,垂手站在蒹葭身後,竟忘了來時的本意。

蒹葭站起身,行過姽嫿身前,把手中剩餘的香放到了鏤空雕漆的香盒中,提筆在懸係著的絹上寫道:“ 姽嫿”。

姽嫿驀地愣住,這是她的身命香,師父連夜煉製的是送給她的香品。拚命忍住湧上心頭的感動,趁蒹葭走回香爐邊,她掀開了香盒。

香氣傾盒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