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坷從睡夢中醒來時已近黃昏,此時夕陽漸隱,最後幾縷陽光透過薄薄的窗簾落入夢坷的寢室。
寢室簡陋的可憐,唯一床一桌一椅而已。床尾懸著一麵穿衣鏡。夢坷翻身坐起,一張頹廢、憔悴卻又不乏俊美的麵龐便映入鏡中。
夢坷的眼睛裏流露出一絲迷惘與落寞,眉梢帶著憂鬱,唇角殘留著蒼涼與無奈,特別是蓬鬆的秀發覆在他蒼白的額頭,額頭與發際間貼著一塊白紗布,白得晃眼,紗布下的傷口縫了三針。夢坷望著鏡中的自己落魄成這番模樣,回想起昨夜瘋狂的舉動,心中更覺淒涼。
時已深秋,秋風驟起,將窗簾翻卷起來,玻璃拍得“啪啪”作響。秋風灌入寢室,夢坷感到一絲絲的寒意。
夢坷將目光移向窗外。窗外有幾株紅楓,鮮紅的楓葉在秋風的催逼下離開枝頭,漫無邊際地飄向遠方。
夢坷想起《惜楓》裏的詩句:楓紅秋院鎖,孤獨好年華。一夜霜風起,庭前盡落花。
詩句很優美,也很傷感。夢坷的美好好年華,就像窗外的楓葉,被無情的秋風,不知欲卷往何方。
一片楓葉,從窗外飄了進來,旋轉著飄落在夢坷的床前。
秋季本是收獲的季節,可夢坷收獲的僅有落寞,還有這調零的楓葉。
夢坷怔怔地望著這片曆經風霜的楓葉,想起曆盡人間風霜的老科長,回想起今晨交接班時,在安全科與老科長發自內心的交流,聲聲入耳,曆曆如在眼前。
老科長踏著晨光步入安全科內,看到屬下愛將夢坷頭裹白紗正伏案疾書,微微吃了一驚,忙上前詢問。
夢坷將昨夜之事細述一遍,又稱自診所回來,想起石磊種種劣跡和囂張的狂態,自是氣懣難平,又想趁此機會將其扳倒,也算為鋼廠除去一害。
夢坷將越級上告的材料遞給老科長。
老科長翻閱後僅淡淡說了句“文筆犀利,氣勢如虹,好文采”,言畢招呼夢坷坐於茶幾旁,開始洗壺沏茶。
老科長祖籍山西,年輕時卻在福建工作多年,耳濡目染下沏得一手好茶。每當貴客來訪或與人談心,便用他那古樸典雅的茶具沏一壺醇厚的甘霖與人品啜。
老科長問:“這份材料交給集團公司紀檢部門,你有幾分勝算?”
夢坷說:“這個……我沒有想過。先出一口惡氣再說。”
“這份材料令我想起明朝一段曆史。嘉靖年間,為了徹底扳倒奸相嚴嵩一黨,就得除掉嚴嵩的智囊——他的兒子嚴世潘。當時三法司給嚴世潘定的罪名是冤殺楊繼盛、沈鏈等忠臣。奏疏寫得文彩裴然,慷慨激昂。”
“奏疏完稿之後,他們依例將罪狀送交內閣首輔徐階審閱。徐階認為此般定罪萬萬不可。楊繼盛雖是為嚴氏父子所害,斬首的旨意卻是皇上下達。嘉靖是一個有些剛愎自用且極愛麵子的皇帝,看到這些罪名肯定不會批準,因為一旦批準,就意味著嘉靖要承認自己的錯誤。徐階更改了罪名:聚集海匪,圖謀不軌。徐階知道嘉靖最為犯忌的是“通倭”與“犯上”。奏疏呈送上去,嚴世潘果然人頭落地。”
“由此可見,文章僅有華麗的詞句遠遠不夠,關鍵是內容一針見血,抓住要害。”
“再回頭看看你寫的材料,有兩大罪狀:恐嚇執法人員,亂搞男女關係。恐嚇執法人員,你沒有實據,頭又是被自己敲破的;亂搞男女關係,現在什麼時代了,除過戴了綠帽的老公,誰還看重這個。”
水已燒沸,老科長懸壺高衝。壺口飛出一條白亮的水龍,伴隨著氤氳的水汽。老科長飽經滄桑的臉龐半隱在嫋嫋飛升的水汽後,他繼續指點迷津:
“做事如同沏茶,講究火候。水溫高則茶味苦澀,水溫低則失之幽香。火候到了,滋味純正,香氣馥鬱持久。現在舉報石磊,火候未到。強行舉報,廠長震怒,以後有你小鞋穿的,我也會受到牽連。”
“現在正是忍耐的時候,忍一時風平浪靜,退一步海闊天空。至於石磊,我會找他談話,設法讓他道歉。”
茶已沏好,夢坷啜了一小口,芬芳的茶香中有一絲淡淡的苦澀的味道。老科長微閉著雙目似在品茶,又似在品味苦澀的人生。
老科長接著感慨:“我已經到了人生中的黃昏季節,你是初升的旭日還有無限的前程,可不敢意氣用事啊。我現在賺著賣白菜的錢,操著賣****的心,都不敢有什麼抱怨的,年輕人的路還長,還有什麼可抱怨的呢。”
“……”
夢坷邊品茶邊品味老科長所講述的道理。夢坷並不完全讚同老科長的一切皆縮頭的烏龜哲學,但老科長的話熨平了夢坷的心。在老科長的勸導下,夢坷打消了越級舉報的念頭。
“吱呀”一聲門響,將夢坷從遐思中拉回現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