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4章 12(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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仁秋對世間最初最深的記憶是擁擠的街麵站滿了學生,揮舞著小旗子,向他們亂嚷嚷。他和父親坐在車的後排,父親牢牢摟著他,用手蒙住他的眼睛不容他多看。從那窄窄的指縫裏,他讀到了全城的怒火。警衛保護著他們進入宅子,人群湧來,槍聲衝向天空,然後是死一般的寂靜,突然又是山洪爆發似的狂呼。

開俊好幾夜無法入寐,焦躁不安。城裏的重要人物已經逃亡了,留下一個政府空架子。他欲攜家眷一走了之,但老父老母說什麼也不肯離開。父親簡直是大義凜然、視死如歸的態度。他把蘭兒、婉露叫到書房,一手拉著一人,聲淚俱下,“我走後,這個家就拜托你們二位了,對我父母一定要像先前那樣孝順,無論我走多遠,都會想方設法回來,到那個時侯,我們再繼天倫之樂……”

“我們死也死在一起,你走後,這個家誰來支撐?”蘭兒哽咽道。

“不是我無情,實在是想留一條狗命回來與你們團聚啊!他們不會把普通百姓怎樣的,隻要我走了,你們就不會跟著受牽連。”

婉露堅定而沉著地說:“俊,這個家隻要我在,就不會倒。你走吧,多帶些錢在身上,我去房間拿我的首飾盒,你帶著以防萬一。”

開俊淚眼朦朧,“我真後悔過去沒好好待你,今日要走了,才覺出你的好。蘭兒年紀尚小,還望你多擔待她母子。”

婉露利索地準備好包裹和幹糧,催促丈夫快去河邊,連夜走水路離開鍾縣。蘭兒揪心裂肺,要抱著小兒同往,被下人攔住。開俊換上件平常百姓穿的舊長衫,看上去像一個教書先生。他來到父母房間,跪在地上拜了三拜,泣不成聲。父親的白胡子一顫一顫,開俊匍匐著轉過背,爬起來,衝出門外。

蘭兒在院子裏哭喊著:“讓我去,開俊,讓我們一起走。你不能拋下我和孩子啊!開俊,你聽到了嗎?帶上我們,帶上我們……”

夜深得如一口無底的洞,頭上幾顆星仔,路上是成堆成堆的小傳單和褐黃的梧桐葉,風一吹便揚起來打在眼瞼上。偶爾一兩聲狗吠傳來,左右望望,沒有人,也沒有狗,開俊害怕地小跑起來。似乎後麵跟著無數的厲鬼,腳步聲跫然響起,他知道那是自己的,跑著,流著汗,流著淚……

船家本已劃出去好遠,聽迷霧裏傳來,“等等我,等等我!”他調轉船頭,開俊使勁一跳上了甲板。艙裏的人小心戒備地望著他,他坐了下來,艙裏幾乎都是像他那樣穿戴的人。其實,幾個人還認得他,彼此低著頭,不認識似的。

船離開鍾縣,順流而下。

蘭兒想不明白開俊為何棄她而去。飯不粘,水不喝。隔幾日,一群戴紅五星帽的年輕人衝進宅子,在大大小小的家具上貼上封條,押著袁父而去。袁母口喚“老頭子……”倒地,嘴角涎著口水不能動彈,當夜同袁父一起上了黃泉大道。家裏下人早已逃盡,就剩下兩孤母和四個孩子。婉露偷偷托鄉下遠房親戚拉了兩老,埋於荒山。又是幾日,戴紅五星的年輕人抬走值錢的家什,袁宅隻剩下幾張床和鍋碗瓢盆。一個幹部模樣的中年婦女對她倆說,從此要自食其力,去航運司學鏟沙。婉露當夜就對蘭兒下通牒,“你同我們無甚瓜葛了,明日,鍋裏不再煮你的飯,你要回老家,要去望江樓或者什麼地方隨你的便!”

宅子裏滿地的灰,滿地的落葉,滿地破爛的書頁。袁父的“藏經閣”門窗大開,被風湯湯當當搖來晃去。裏麵的空架子橫七豎八歪掛在牆上,蘭兒千萬次夢寐的書籍不知飄零到了哪戶人家。仁秋站在廢紙上望母親,寒洌的風打在他的臉上,紅仆仆,幹澀得要裂開,母親蒼白的麵頰,失神的眼,讓他小小的心靈感知到家破人亡的滋味,他不哭泣亦沒吵著要爸爸,要祖祖,拽緊母親的衣角,鼻下流出清涕。蘭兒從地上拾紙,齊齊地摞在一起,抱在懷裏。仁秋問:“母,你要它們做什麼?”蘭兒掏出手巾擦擦他的鼻子,“這是以後給你父親的,我們要走了。”

“去哪裏?遠不遠?”

“你去了就知道了,離我們現在的家有些距離。可在母的心裏,它很近,近在咫尺。那裏有母的娘親,有母的祖祖,那裏就將是你的家,可你不能忘掉現在的家的模樣。你要記住我們曾經住在這個院子裏,你的父親年年打下芭蕉樹上的果實給你們四兄弟,你出生在那間房裏,你要記住,你的祖父、祖母是深切疼愛你的,他們都是一代豪門,你身上流著高貴的血液,哪一天有人問起你的身世,你要萬分自豪地告訴他們,你是豪門後裔。哪一天母不在了,你要憑著記憶尋找到你的父親……”

仁秋聽不懂,眨巴眼睛。

蘭兒說到後來,就像是在夢囈,散亂,淒迷。

她把這摞紙和衣物包裹起來,拉著孩子的手,跨出門檻,輕輕關上門,恩恩怨怨、卿卿我我都隨著那輕輕的吱咯聲,走向了來世的路。愛人是一張剪影懸掛在人生十字路口,隱約可見,摸不著,忘不掉。孩子長著他的眼,他的眉,感謝上天,饋贈了這件活生生的記憶。她把小兒背在背上,仁秋要自己走。蘭兒說:“你的腳太小,走不快,我們到太姑婆家去,太姑婆會給秋兒好吃的,好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