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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還未等人從爛漫春花中醒過來,已風風火火抽出大片大片的柳葉兒,榆樹、橡樹、梧桐樹零星點排在田埂、山野,鬱鬱蔥蔥。更見鬆林坡鵝卵石堆冒出的野桑椹青果壓滿枝條,山腳的桃林骨朵兒大小的果子也密密藏在葉叢瘋長。春天來得急,但也隻停駐溜煙兒工夫,這便是川南的7月,暴烈的熱,莊稼人隻能趕早做趟農活,到日曬杆頭,不得不陰涼處歇著,直到下午四、五點鍾,太陽去了幾分毒,才去把一應田間菜蔬澆灌。
暴雨衝垮一堵院牆後,鄰居的雞、鴨、大黃狗老愛竄到院壩裏,稀稀拉拉四處留下汙穢物。茹茜每日裏要掃四五次。沒有了牆,就像沒有了屏風,日子赤-裸-裸暴露於眾似的,茹茜還真有些不習慣。還未待她央人,柱子已拿著斬刀,大挑大挑擔來秸杆,簌簌砍成碎粒攪合進黃泥,赤胳膊、赤腳忙開了。黃銅色的背上顆顆汗珠亮晶晶地滾動,挨皮的短發光亮亮塗過清油似的。
這是禮拜日。蘭兒戴上草帽,穿了件淡青色的橫排紐扣衣衫,窄褲,腳雖早年放了,還是比平常女子小了好幾碼,露在褲腳外,頗像從前的丫環打扮。柱子的眼裏,他們好像十一、二歲天真爛漫的少女少男,玩家家,做泥人。柱子攤著兩隻泥黏黏的手,不耐煩地對蘭兒下命令道:“這日頭毒的,你再不進屋,我真要生氣了。我是一年四季風裏雨裏滾熟了的人,再熱的天不過多流些汗。沒聽說?你大伯的兒子中暑躺在床上要死要活。喝了大包小包的草藥水還沒好哩。得,得,得,不囉嗦了……看你閑不著,要不,你給我泡壺蘆根水。”
“柱子哥,我哪有你說得那麼嬌貴?”蘭兒抿嘴笑道:“管不住哪天我自己脫了鞋糊泥牆呢。靠人靠得了一輩子?!”
“瞎說些啥,有我柱子一天,就不會讓妹妹擔心。”
蘭兒抬眼無奈地歎口氣,轉身進了柴房,把水燒開,揭開紙包,揀了幾片蘆根放進壺裏。母親和秋兒躺在涼席上睡覺,她放下竹簾,從臉架上取下毛巾,端著溫熱水走了出來。“柱子哥,過來擦擦汗。”柱子揉著泥巴,頭也未抬,“不用了,你看我這手……”蘭兒走出去,把熱毛巾搭在他背上,“別動,一會兒就好。”上下幫他抹去汗水,柱子痙攣似的倒抽了口氣,轉過身,“蘭兒妹妹,我有一句話不知當問不當問?”
“磨磨嘰嘰!有什麼不好問的?”
瞧這漢子話說一半撩開不說了,“沒什麼,沒什麼……”
這堵牆整整花去柱子一天的工夫,天將黑才忙完。茹茜留他吃晚飯,他挑起籮筐,辭別道:“秋兒,明日和外婆來我家玩,我摘個香瓜備著,我娘老念叨這孩子怎不去看她,是不是上次沒吃著生她氣了。我說,哪會呢,這孩子最明事理。小大人,我走囉!”蘭兒跟著出來,柱子肩上的籮筐左右晃悠,他一手搭拉在扁擔上,一手摩挲籮筐上的麻繩說:“蘭兒妹妹,我想說……”蘭兒截住他下半句,“柱子哥,別說了,我大概知道你想問什麼。”
自從那日與柱子有過小尷尬,他見了她就似啞巴。小清河對岸的媒人又把從前說過的一個姑娘向奶媽提起,誇這女子實在是個勤快人,山裏山外,堂前屋後操持得井井有條,人也水靈,沒有一點配不上柱子。奶媽問柱子,他未反對也未答允,便到鎮上把雞蛋換了一斤白糖,扯了尺花布托媒人捎給姑娘,定個日子帶她上門來坐坐。這媒人是方圓十裏出了名的筍殼,能說會道,不遮掩對方的缺點、年齡,所以做的媒都還讓人稱讚。
姑娘小名菊花,因為幫襯兄弟,二十的人在鄉下未嫁被人指指點點誤認為有什麼缺陷是常有的事。她在集上也看見過柱子。第一次聽那家人推托的話,惱恨道:“大家不過都是臉朝黃土,背朝天的苦命人,你也嫌棄我姊妹多沒陪嫁。”第二次媒人上門把奶媽的話滋潤一番,哄得菊花心花怒放,垂著頭搓著手隻說:“一切都聽我娘的。”大家你來我往便訂下日子,秋收後成親。
一日上半天課,蘭兒行到半路,天突然下起暴雨,跑到山腳下的土王廟裏避雨,正附身擰褲角的水,衝進一個人來,也是落湯雞似的,一身嶄新的灰布衫緊貼在肌膚上,雙手放在頭上。“柱子哥,你去鎮上了?”柱子拂去頭上的雨水,“嗯”了一聲說不是,扭過頭看外麵橫衝直撞的雨,啪啪打在牆上便是榆錢大的烏團。“柱子哥,你是生我氣了麼?”柱子轉過身,雙手虎鉗般抱緊蘭兒,呼呼喘氣也不說話。蘭兒吼道:“快放開,這成什麼事?否則八輩子不理你了。”人泥鰍似的在那懷裏掙紮。柱子手一鬆,蘭兒揚手“啪”一個耳光打在他臉上。兩人都是羞愧萬分。
“我早知道你男人不會來找你,國民黨都撤退到台灣去了……他家裏還有一個大的,大家都說你是逃難回桃花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