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鬧洞房的人七嘴八舌說葷段子,王嵐也聽不懂,拽著芳姨的花布棉襖,羞羞地喚了一聲“姨”。芳姨低下頭,從腰旁掏出紅手巾輕輕地揩去她的鼻涕。她留給王嵐最初最深的印象恐怕便是那纖纖玉指和狐媚的啜飲不盡的酒渦。她那時的美豔和死後的錚獰摧毀了一個女孩成年後對愛情瑰麗的幻想,年少的夢裏是淒淒切切的哭聲、慘白的骷髏……這個女子從不走暗黑的路,從不去攀登無人的險峰,從不獨自睡在老屋的床上,因為,冥冥中芳姨的陰魂呼喚著,牽引著她去那亂草蓬生的墳塚。這個女子便是王嵐,她後來在歐洲大陸對玄學充滿了敬畏。
婚後的芳姨愛納鞋墊,做的布鞋是無人不誇。村子裏有人要娶新媳婦,總是讓她給繡一對有鴛鴦的枕頭套子。在田野裏鋤草,她清脆的歌聲飛上小山坡:
山對山來岩對岩,
喊妹唱歌妹就來,
你先唱個梁山伯,
我就唱個祝英台。
王仁忠羞她,“又開始野了,臊不臊?”芳姨便仰天大笑。芳姨笑的時候,隔著幾條田坎也聽得見。婆婆聶蘭躺在竹椅上使勁用水煙杆敲打椅腿,胸中慌悶得沒有抓撓。
芹芹是生在春末。芳姨在門前的無花果樹下喂奶。王嵐湊上前去,小手摸著她的乳房說:“姨,真舒服!”芳姨解開紐扣,一本正經掏出另一麵,“吃一口?”王嵐還真個張大了嘴。李萍在屋簷下笑得前伏後仰,用手指指裏屋,橫眉豎眼地做了個怪相。芳姨嘟起嘴,“孩子才多大,逗著好玩兒,有啥子關係嘛。”
婆婆期待的是一個孫子,暗示兒子要抓緊時機。竹篾片架的牆輕易便泄漏了小夫妻的所有秘密。強健的王仁忠從芳姨懷裏奪走芹芹,放進籮窩裏。芳姨推開他要繼續奶孩子,王仁忠不準,往下拉芳姨的襯褲,“給我生個兒子,我要兒子!”芳姨蹲在地上拉攏褲帶,對著外麵求救,“母,三哥使橫,要不得呀,芹芹還在吃奶,她這麼小斷了奶吃什麼?”婆婆的水煙飄了進來,沉默是變相的鼓勵。王仁忠彎腰扛起芳姨丟在床上,兩人扭打起來。芳姨跌落床榻上,掀開木板,拿出農藥瓶,咕隆咕隆喝了下去。王仁忠撲上去,搶過瓶子,歇斯底裏喊道:“敏芳喝農藥了!”
聶老太撬開芳姨的嘴巴,往下灌桐油,手指頭使勁摳她的喉嚨。王仁忠的哭嚎早驚醒了左鄰右舍,擔水的、拿桐油的都有。很快,地上淌了一層黃色的汙穢物。兩個漢子把芳姨的胳膊往後掰,聶老太一手摳芳姨的喉嚨,一手拍打她的背。芳姨嘔得癱倒地上,滿臉淚,滿臉鼻涕,滿臉亂發。李萍半彎著腰,不停地遞涼水,她想起多年前相似的一幕。
那時,王斌兒仗著母親的溺愛,無端的就要找碴兒。仁秋是個悶葫蘆,任憑李萍怎樣哭訴,也不對母親吭一聲。一天,也是因為雞毛蒜皮的事,王斌兒把李萍按在池塘裏,圍觀的人看夠了,才拉開王斌兒。雖然沒有被小姑子溺死在水裏,可是,萬念俱灰。仁秋通常很晚才回家,那日剛到下午三點像是得了感應,渾身躁熱不安。他讓徒弟們幹完手上的活兒就下班,急急忙忙離了建築工地。李萍剛喝下農藥,仁秋兩腳便跨進了門檻。他恨他的母親麵都不露一下,仿佛今日的結局是她預謀好的,斌兒的蠻橫就是母親年複一年的錯誤灌輸。仁秋背上妻子跑向河口鎮李眼鏡兒的中藥鋪子,兒子遠遠落在後麵,跑幾步,跌一跤。李萍記得自己也是這樣嘔得滿地黃水,臭氣熏天。
芳姨吐出的水由黃色變成了白色,聶老太長長舒了口氣。鄉親們見危險已過,忙著回去睡後半夜。仁秋看著麻油燈下的母親從腰上取下煙杆,細細捏好煙葉,嚴嚴地裝上,點燃了紙媒,臉上毫無表情。他終於開口了,“你們不要欺人太甚!那一個沒被逼死還不心甘,現在又要逼這個。”母親仿佛沒聽見,也仿佛不認識這個兒子,坐如木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