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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又要下雨了,王老三一邊往家裏走,一邊向田埂那頭吆喝,“忠娃兒,還不回去?這雨說來就來,漁塘還沒開閘門呢……”天悶熱得出奇,烏雲在山的那頭翻湧而來,稻田裏金色的麥穗一浪接過一浪,狂風橫掃過田野,被前方一大片竹林擋住了。竹林旁邊,一棟兩層樓的紅磚瓦房是小兒子仁忠新建的。
桃花灣的人改口叫聶蘭“阿婆”的時候,王老三才第一次嚐到被人尊重的滋味。從前,他因為個子高,頂著個駝峰,人家叫他“駝背兒”。難道是人老麵善了?頭發白了,胡子也白了,當初一個桌子玩牌的兄弟夥早早到閻王爺那兒報道去了,小孩子也不再向背上的駝峰仍石頭子兒,親親熱熱地纏他,“阿公,可不可以幫我編個蛐蛐?”二十年裏,阿公住在老二家,除了釣魚還時常到棉紡廠大兒子家走走,抑或逢場時坐在小酒館裏喝喝燒酒,點一小碟炒豆子,看鄉農們高聲地討價還價,回來時還忘不了捎給阿婆一大捆煙葉,這日子過得也算悠哉!阿公過了80歲生日,他說,阿婆身子弱,需要營養,老三家女人死得早,新來的那位對阿婆又不冷不熱,於是他就和阿婆調換了“主”。
鄉親們說,阿公吃鹽炒的飯。不過阿公還保持著高大的骨架,仍然是花白的胡須,笑時一個大大的酒窩。他不去釣魚了,陪著一頭老黃牛。新媳婦是老三在新疆打工時帶回來的,阿公聽不懂她的話,就懶得搭理她,那女人也不開口叫他爹。他的床擺放在樓下的堂屋裏,床前便是飯桌。芹芹和小寶放學回來就在這張桌子上作功課,那時他卷著煙草,眯眼看他們,心裏仍然是甜滋滋的,人老了,還奢望什麼?這全是福啊!沒事的時候翻翻老皇曆,告訴三兒最近該種什麼了,哪天出門不順。太陽落西山後,地麵熱氣散去,阿公來找阿婆,兩個老人坐在屋簷下的木樁上,阿公卷好一個煙卷,遞給阿婆。他說,他要走在阿婆前麵。阿婆不相信,回敬他,“我三天兩頭病的,要走,也是我先走。”
豆大的雨劈劈啪啪打在漁塘水麵上,濺起好高的浪花。三兒怎還不見回來?阿公心急火燎地站在簷下,如果閘門還不打開一點,魚就要跳了。他穿上蓑衣,決定自已去開。
風一陣緊過一陣。阿公跌跌撞撞地走在羊腸小路上,頭上的鬥笠被風卷在半空中,雨水順著頸項而下。“爹,你做什麼呢?還不回去!”仁忠從後麵追上來拽阿公的衣角。“啪”阿公一個趔趄滑倒在泥濘裏。
除了那年吃蛤蟆肉中毒臥床三天,這還是頭一遭因病起不來,而且這一躺就是一個月。
三兒放在老爹床頭的飯碗裏除了稀粥就是幾片青菜葉。新媳婦還沒開口叫他爹。老二說了,他現在隻負責阿婆的起居生活,其它都不管。
王嵐從西藏旅遊回來,向爸要學費。仁秋打開抽屜,遞給她2000塊。現在,爸爸向人提起三女兒,開頭一句總是,“我的妞妞在外語學院,知道不?頂呱呱的名牌大學……”
女兒的話就是聖旨,爸爸是遵旨的份兒,不可多問。
當天晚上,王嵐懷揣著三百元錢,拿了一袋什錦糖,偷偷溜到阿公的床前。
“爺爺,感覺咋樣啊?”
“妞妞?”
“嗯,是我。”
“沒去學校?
“放假呢。這是你喜歡的糖,我放在你枕頭下。”
阿公低低“嗯”了一聲。王嵐知道這個爺爺不愛說話,也沒多問。把懷裏的錢掏出來,放進阿公的手裏。阿公的手大出王嵐的小手兩倍。記得讀初中時,爸爸和媽媽去自貢看燈會,晚上沒回來。爺爺陪著在燈下看書,第二天早上5點準時叫醒她,做好她愛吃的雞蛋炒飯。後來,祖孫倆手牽著手走過娃娃山去學校,王嵐最怕一個人走那片墳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