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6章 44(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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曉萌兩口子下了火車,徑直找到春居住的溝溝巷。曉萌聽到一個婦人銳利的尖叫覆蓋住了嘩啦啦的洗牌聲,猛然一切嘎然而止。她停下腳步向巷子旁邊敞開式茶館瞟了一眼,眾人都詫異地望著她。一個胖胖墩墩的老婦人歪歪扭扭直往她身上撲來。是媽媽!母親摟緊曉萌哭著笑著亂罵一通,“我的心肝我的兒你挨千刀萬剮的你出門打工都不寫封信回來你狠就莫回家了你是石頭縫裏蹦出來的不是……”母親貼著曉萌耳根問,“他是你什麼人?”

“我丈夫。保林,見了媽媽也不叫一聲?”

陸保林漲紅臉對著母親鞠了個九十度的躬。

母親下狠勁掐曉萌的手掌,“這麼大的事都不通知一聲翅膀硬了父母也不要了。”

母親問她最想吃什麼,姐夫燒得一手好菜。曉萌伸伸舌頭不好意思道,“回鍋肉?”

母親罵曉萌是餓鬼投胎,舌頭一卷半個盤子就空了。保林拘謹得手腳都不知往哪兒放,問他什麼,他倒是老老實實回答,除了曉萌這個家裏誰又聽得懂河南話。母親一切看在眼裏,夜裏帶他們到祥龍街寓所,安排女婿睡下,擁著女兒嘩嘩啦啦淚像開了閘門似的一瀉千裏。

女兒也把一切看在眼裏,不主動講述兩年來的奇遇,盡把柔軟的話貼在母親的胸膛吐出,“媽媽,我過得很好,寶林一家都是好人,我現在是小學老師啦,香港的一家電視台還要來采訪我呢。”母親半信半疑,歎一回又哭一回。“真是這樣反而更好,嫁到哪裏無所謂,關鍵是要幸福。你不知道你爸爸,還有你那個大哥,傷人心哪!城市不是個好地方,把人心熏黑熏臭,鑽到錢眼兒裏去。”

也許是吧。她已不習慣震耳欲聾的高音喇叭和嗆鼻的汽車尾氣,S城新修的大廈一座又一座不倫不類地穿插在低矮破舊的危樓之間,大街小巷都播放著嗲聲嗲氣的港台流行歌曲,她聽著別扭。姐姐指著一棟藍色玻璃外牆的三十來層的大樓對妹妹說,“爸爸肯定就住在那婦人家裏,他三個月都沒回家了。”

“那女的門牌號是多少?”

“我哪裏知道,隻看見他們成雙成對地出入,恩愛呀!”姐姐咬牙切齒地說,“哪一天看不慣了,非把那婆娘的臉撕破才解恨。”曉萌抬頭往上看,直覺得眩暈。防盜欄杆圈起來的陽台就像一個個鐵籠子,無論如何,她還是希望父親恰巧站在某個鐵籠子裏往下望,認出她是誰。

一個星期後,白胡子公公在山頭栗樹下看見了兒子、兒媳。兒媳像隻小鹿沿著盤旋的小路飛奔而來。

曉萌恰巧和哥哥落了空。其時,她和丈夫在S城火車站台上等候北上的火車,哥哥拖著碩大的黑色行李箱從他們身邊擦肩而過。哥哥的披肩長發遮掩住大半邊臉,兄妹倆即使麵對麵也隻當是路人甲和路人乙,哥哥遠走他鄉時,曉萌還是個懵懵懂懂的孩子。現在,這個得了病的流浪漢渴望家鄉有一扇門為他而開,他要走進去,從此長眠,他冥冥中還希翼先祖的稻草氣息洗滌掉他的一路風塵,讓他再次回到嬰兒的最初蒙昧狀態。

在他跨進熟悉的家門那一刹那,一股悲涼和寂寞襲上心頭,門依然為流浪的人而開著,屋裏空空蕩蕩的,灶台冰涼。似遠似近偶爾傳來人語,然後是荒蕪廣漠的肅靜。他忽然發現間歇很長的人語來自最左邊的一間廂房,隔著窗欞他看到一個披頭散發的老嫗在一點一點折斷竹席上的篾片,席子已是千瘡百痍,下麵露出一些寫了字的碎紙。

“奶奶……”

祖母散亂的目光中呈現出一種模糊時空的殺傷力,他靠牆窩縮下來。先祖的招魂鈴在堂屋的大梁上叮……招喚著他抑或年邁的祖母?夕陽血染了桃花灣上空,多年後,他開始等待還未歸家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