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5章 43(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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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魂魄脫離肉身飛揚在千山萬水之外,我看見媽媽浮腫的臉向著蒼茫的原野一遍又一遍地呼喚,“回來吧!回來吧!我的幺兒。”我懸在空中,無法著陸。我真害怕這是傳說中的魂靈出竅,我還聽死去的聾子老爹說過生魂逼死人的故事,趕緊一巴掌打在臉上。我的丈夫在門外低聲下氣地求公公,“讓曉萌出來曬曬太陽吧,這樣關著把人會逼瘋的。”公公同意讓我出來參加田間勞動。

我穿過苞穀地,向河邊跑。鞋子掉了,腳心讓石子劃出長長的口子,嘶嘶冽冽的人聲都拋在了身後,微波粼粼的河麵金光耀眼,我毫不猶豫地跳了下去。

短暫的時空轉移後,我居然躺在了床上。大嫂握著我的手,眼睛紅腫,對著我的耳朵低聲說道,“你跑出去了能幹什麼?像我們這種被拐賣掉的女人沒有人還要的。這個村裏的女兒嫁得遠遠的,兒媳全是買來的。我早就認命了,跑過一兩次再不想跑了。”我問她,婆婆是否也是買來的?她點點頭。

命運把我流放到這一隅惡壤之上,還要讓我的子孫後代飽受折磨,永不翻身麼?不!既然我改變不了命運,至少還能控製住我這隻血脈。半年後,我的腹部依然扁平,這也是公開的秘密了,我和我的丈夫井水不犯河水,各睡各的。他偶爾下山去打零工,捎回來些別人看過的舊報紙、舊雜誌,遇上好天農閑,全村的人都擠到我們院壩裏來,聽我讀故事。他是個好人,我記在心裏。

第二年春末,大嫂跑了,撇下兩個孩子。大哥憔悴得就像五十好幾的老男人,夜裏孩子吵著要媽媽,淒淒惻惻地哭。大哥擔心孩子無休無止地哭下去,肝都會哭裂,本以為打她們兩下就能唬住,哪料像火上澆油,孩子哭得更厲害。我後來常想大嫂真是極端自私的女人,怎麼就能拋下親生骨肉而不顧?大哥一手抱一囡囡站在我們門前,雙膝跪地,淚流滿麵說,“二嫂,求你把兩個小丫丫當作你自己的親閨女撫養大。”我讓孩子躺到被窩裏,對大哥說,“一家人還分什麼彼此,你的孩子就是我們的孩子,這個你放心好了。”

第二天吃早飯的時候不見大哥。公公說,大哥外出打工去了。夏天過去了又是一秋,也不見大哥的身影,他托人捎回來三百元錢。葉子黃了,落了,新年招喚著四處流浪的人兒返鄉,還是沒盼來大哥的消息。公公經常一個人站在村口眺望,一把白胡子和一隻不離嘴的水煙杆都讓我心碎。

這群峰包裹下的石房子啊,難道將是我心靈停泊的港灣?我依然魂牽夢縈我的老媽媽,白天我是家裏的頂梁柱,盡量做得堅強。一到夜裏,所有的憂傷都湧到胸口,讓我欲哭無淚。菲菲和圓圓睡在我們的大床上,我們在旁邊另架了張床。自從山下的梁家灣小學校長委托我帶一年級的課後,村裏留守的孩子就不必刮風下雨的還走兩個小時的泥巴路去上學。我的丈夫跟著村裏的人叫我王老師,像個傻不楞登的大小孩。

公公不是那麼擔憂我會一走了之了,但我察覺得出他試圖掩藏起來的複雜而沉重的思緒。每次我背著竹簍去山下的小學領取粉筆和新作業本、鉛筆兼帶給校長彙報教學情況時,公公的眼裏都會流露出慌亂的神色,做起事來也魂不守舍。他會故意牽著兩個囡囡的手,送我到半山腰,孩子一聲長一聲短地喊,“幹媽媽早點回來喲……”我走去好遠,依稀還能聽到她們幼雛喚母般的嘶鳴。

我現在有很多機會逃之夭夭,灑脫地回到生我育我的地方。時間可卸掉我心上的自以為很不道德的記憶。在青石板鋪成的小街,我背著竹簍,漫無目的地來來回回溜達。竹簍裏除了筆和書本外還有一包糖塊和鹽呀、油之類的,我真想擱下竹簍像一滴水從周圍人的目光中蒸發掉,但兩個小女孩的眼睛似乎就在背後盯著,可憐巴巴的,閃爍著幽藍的光。

穿過時光的隧道,我幸福而憂鬱地遙望到,這具柔弱的身軀在未來的日子裏為她們遮風擋雨;我想起大嫂阿桃,一邊詛咒她下十八層地獄,一邊祈求上蒼賜給她漿果。

石村的夜隻有狗吠和紡織娘的唧唧啾啾。我麵對著昏黃一團的燈光,向公公提出回家一趟。他在黑暗裏久久不吱一聲。我語氣堅定,以死要挾。他終於答應讓我的丈夫陪著,說路上有個照應。他的本意其實才不是這樣。我聽到他發出很響的揩鼻涕的聲音,喉嚨仿佛被什麼東西卡住了,哽咽道,“既然這樣,路上多加小心。”

這次,兩個小囡囡沒送我到大路口。從那棟慘淡失光的石頭房子裏傳出嚎啕大哭。我和我的丈夫小跑起來,我這樣做是良心在作祟,他是為了什麼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