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著天都快亮了,可手都凍僵了的蔣商陸還是找不到任何聞楹的蹤跡,他不停地搓熱著自己的手,想讓自己麻木的大腦盡快冷靜了下來。
可一直到他艱難地走到一處斷崖的邊上又慢慢地停了下來,低下頭茫然的確認了一下的蔣商陸半響才情緒複雜的扯了扯嘴角。
通往原點的路可能就在那一步之遙的天空之外,半尺的懸崖阻隔了生與死的距離,居然還能用這樣的方式分開他和他的愛人。
但是旁人也許不知道,此刻站在懸崖邊的這個男人,早在上山的時候就已經做好了要陪著自己的愛人去到這世上的任何地方的心理準備。
所以哪怕知道就算踏出這致命的一步,自己也不一定能成功,但蔣商陸還是在認真思考了十幾秒後脫掉了自己的外套放在雪地上,又慢慢走到了懸崖邊。
他二十六歲的時候曾經主動放棄過一次自己的生命,那時候他還很年輕,也很脆弱,因為不懂得死亡的可怕,所以輕易的就被絕望的命運給徹底擊垮了。
可是當失去重心摔下來的那一刻,躺在血泊裏幾乎身上每根骨頭都斷掉的他還是被迫用那種慘痛的代價領悟到了生命的可貴。
所以那之後他開始活得明白起來,也開始珍惜起自己的命,他能活著熬過癮症直到三十一歲,不靠強度的精神藥物,也不靠任何人,隻靠他自己比旁人都強大堅持的那份求生欲。
因為他清楚自己是有這個這個能力去做出改變的,所以此刻,當麵對著眼前的萬丈懸崖時,蔣商陸也不需要依靠任何人,他隻需要相信自己的判斷力。
這般想著,蔣商陸便麵無表情地閉上眼睛又很謹慎地踏出了那最關鍵的一步,單腳懸空的感覺一定讓人也許會有些不安,但是他還是在稍微停頓了一下之後,保持自己的重心又踏出了第二步。
而當半秒後發現自己並沒有直接摔死後,他也意識到自己的確踩在了正確的那個坐標上,不過蔣商陸並沒有太過放鬆,隻是讓自己完全放空意識,又保持著一個穩定的步伐一步步地朝著他要找的那個坐標位置靠近。
行走無形的坐標上的男人像是擁有了一把通往雲端的梯子,沒有人能看到支撐他腳步力量的東西,但是他卻在浩瀚如煙的生命坐標上尋找著那個他一定要尋找到的靈魂。
他知道自己要找的人就在前方,所以自己隻能不停地往前走,不停地往前走,哪怕已經走到了彼此生命的盡頭,也要繼續走下去。
終於,當【0,176】在腳下像是黑白鋼琴鍵一樣發出清脆的聲音後,男人也停下了腳步,因為他隱約察覺到自己的正前方好像有什麼人在靜靜地看著自己。
那種感覺他簡直太熟悉了,就算不立刻睜開眼睛,他也知道是誰也從另一個盡頭自己找過來了,因為他已經感覺到,自己終於找到那個人了。
而等他終於睜開雙眼,蔣商陸隻看到滿眼被風吹開的經幡和瑪尼堆盡頭,無數火紅的鳳凰花綻開在身後被雪覆蓋住的雪山懸崖上。
他願意去一輩子守候的那個人正從另一個世界的天空盡頭緩步向他走來,身披風雪,不染塵埃,就如同一個真正的神明一般,聖潔而沉默。
肩頭上都是雪的蔣商陸隻來得及從雲中踉蹌著往前跑了幾步,往前沒走幾步就差點體力不支差點摔倒。
而將他險些就摔倒的身體一把扶住,從烈火中再次得到新生,以涅槃作為輪回方式的長發青年隻像是一輩子都不願再放開他一般緊緊抱著眼前這人的身體,又用手心一點點焐熱男人凍僵的手掌,這才與他一起擁抱在這雲上,以一種溫柔到冰雪都能被消融殆盡的聲音輕輕開口道,
“……謝謝你,還願意來找我。”
……
清晨八點四十五,從直升機上獨自下來的謝沁走進了顯然已經空無一人的藏廟。
雖然之前他早早地已經預感到了什麼,但是當親眼看到那封被放在佛堂正中央的信之後他還是眼睛有些不自覺地紅了。
他在想這世上怎麼會有這麼認死理的兩個人呢,一個是這樣,另一個是這樣,可也許這就是別人的愛情吧,像他這樣所謂冷靜透徹的旁觀者注定也不可能明白這種事。
接下來外麵的世界也許會得到短暫的安寧,但岡仁波齊這次的微生物暴動事件鬧出那麼大動靜,動物政府也肯定得嚐試著讓被未知世界隱瞞了太久的公眾們逐漸開始了解到有些已經滿不下去到的事了。
接下來十年內,或者二十年,之前已經形成規則的人類秩序就將會迎來一場新的變革,關於物種之間的全新生存關係的認識也會逐漸引起社會各界人士的密切注意。
而這般想著,頓時覺得自己任重道遠的謝沁隻慢慢地跪下來在佛堂中給上方麵容威嚴的濕婆神和降魔尊者各磕了一個等身長頭,等他拿起那份信又小心地拆開後,他隻看見蔣商陸那手和他的人一樣瀟灑的字跡一點點地顯現在了他的眼前。
【沁哥親啟,當你看到的這封信的時候,我應該已經一意孤行地往山上去了吧。】
【很遺憾最後隻能要用這樣方式和你們道別,但也請原諒我對你們的欺騙和隱瞞,因為這次,我還是無法拋下聞楹一個人。】
【其實大概三四天前,我就無意中通過曹孔明設置的原始數據檢測到了他的坐標,因為之前和他有過幾次溝通,所以我清楚地記得,他曾經告訴過我,隻要他還活著,他的坐標就不可能有倒退的情況發生。】
【但是當我發現他的坐標存在異常,並且完全不可能無法逆轉的時候,我就明白有什麼我一直都很擔心的事情可能要發生了。】
【說實話我到現在都不敢相信,他最後居然真的會做出犧牲自己換取最大圓滿的事,他的性格一直比我要來的積極,也比我更努力地想要維護和延續著我們的將來。】
【可現在他為了生來就肩負的那份責任,不得不選擇這樣做,這讓我最終決定理解他做法的同時也真的很不忍心。】
【這輩子因為他叫聞楹而對他好的人,真的太少了,可能認真算起來,也沒超過一隻手吧。】
【但是在這種情況下,他依舊那麼堅定,那麼願意為他人著想和付出,這大概也是一件很難得很了不起的事吧。】
【所以不管這次結果究竟如何,你們就當做蔣商陸和聞楹這兩個人已經在世上徹底消失了吧。】
【雖然你一定又覺得我這樣的行為很衝動自負又不顧後果了,可是你們都不是我,所以你們都沒辦法明白我現在的這種心情。】
【愛情也許不是一個人一生中最重要的事,但對於我有限的生命來說,我前半生的花期也許都是用來等待他這棵樹的到來吧。】
【我和他曾經幾經生死,雖然這個過程確實都一直不太順利,但是好在他從來沒有放棄我,我也沒有放棄他。】
【所以哪怕他已經到了地獄,我也要把他給拉回來,要是拉不回來了,我就陪他一起跳下去。】
【舒華那邊我就隻能拜托你了,先讓他解決掉自己的終身大事再和他提我的這件事,我這個二叔已經很不著調了,讓他千萬不能學我,以後要做一個尊重妻子的好丈夫,照顧孩子的好爸爸,把他爺爺他爸爸花了一輩子打下的家業都盡可能地經營和延續下去。】
【小桃和一品紅年紀還小,拾翠洲和首都的房子就幫我各留給他們一套吧,其實他們就算是沒有我的照顧,自己肯定也能照顧好自己,但我心裏還是會有點放心不下,真想看著他們一點點長大。】
【這兩棟房子也許並不貴重,但我還是希望能各給他們留一個家,哪怕以後我不在了,也有一個可以為他們遮風避雨的地方。】
【另外也請你替我向和我有著十二年深厚友誼的摯友雍錦年道個歉,本來約定好年底各自有機會再聚,現在是徹底指望不上了。】
【他曾在我的前半生給予了我世上最珍貴的友誼,我和他十七歲的時候,都堅定地以為我的兒子以後會娶他的女兒,然後我們再做一輩子的好兄弟,但很遺憾我們最終都沒能完成這件事,不過還是希望他今後能一切順利,和他真心愛著的人長長久久,過一輩子白頭到來的幸福日子。】
【其他的也沒有更多了,這應該也是我這輩子寫過的內容最糟糕的信了,我並不想把它當做一封交代後事的遺書,但感覺說再多都掩蓋不了我的衝動和自私。】
【不過奇怪的是,我現在並沒有任何從容赴死的悲壯或是對未知死亡的恐懼,也許是因為我也清楚自己就快要永遠地陪伴我的愛人去了吧。】
【他也許不是十全十美的人,敏感,固執,很多時候還有點死心眼,但他是一到冬天就擔心我會不會冷的人,是任何情況下都不會放棄我的人,堅定,深邃,勇敢,純粹,也是我喜歡的那個人。】
【所以蔣商陸這輩子注定都不能辜負聞楹,如今也隻能以命做交托,償還他對我的這份情。】
【而愛他如我命,就是我能給他的,關於一生的承諾。】
【蔣商陸於2017年6月11日留。】
……
九個月後後的Y市公墓內,蔣舒華正和自己的妻子陳金虎正捧著一束白色的繡球花來給家人掃墓。
小蔣總最近剛剛結婚,感情和夥食都充實了不少之後,整個人瞬間圓潤了一圈,以前一頓吃三碗現在居然能吃五碗了。
幸好他太太相當愛屋及烏,也很喜歡自己丈夫這幅白白胖胖,喂什麼吃什麼的聽話樣子,而這感情融洽的兩口子此刻這麼給家裏的三位長輩好好地打掃了一下墓地後,他太太轉過頭注意到他情緒明顯不太對,隻能歎了口氣又放緩聲音來了一句道,
“舒華,要不我去下麵等你吧,你自己一個人在這兒待會兒好嗎?”
“恩。”
夫妻倆這般說完,陳金虎就拿著自己的手提包慢慢地往山下麵去了,等就剩下蔣舒華一個人站在這兒後,這個如今也已經成為別人丈夫的毛頭小夥子隻是眼神壓抑地沉默了一會兒,許久才看著自己麵前的三座墓碑顫抖著聲音自言自語了一句道,
“爺爺,奶奶,爸……我又來看你們了,你們最近在那邊還好嗎?”
“說實話,雖然已經都快一年了,我還是不相信我二叔就這麼死了,他這個人從小就愛逗我玩……我猜他現在一定躲在哪個我們大家都不知道的地方和聞楹在一起呢……你說對不對?”
“可他要是還活著……為什麼這麼久了都不回家看看呢,哪怕是悄悄告訴我一聲,他還活著也好啊……我真的好想他啊……”
蔣舒華的嗚咽聲到這裏最終還是漸漸微弱了下去,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抬起頭給自己用手擦了擦臉,等讓自己的臉看起來盡量沒那麼像個受了潮的包子後,一個人躲起來為自己二叔哭了好半天的小蔣總這才保持著一種低落苦悶的情緒往公墓下麵走了。
可剛走到一半的地方,這間公墓的負責人卻正好出來又撞見了他,而知道他這是又來給自己家裏人掃墓了,這位負責人隻是態度挺熱情地和他打了個招呼,又順帶推銷了自家墓地,最後見蔣舒華實在不想聊下去才放他走了。
等從山下來又上了自家車之後,手裏還被硬塞了兩張墓地宣傳單的小蔣總也快虛脫了,他太太見狀無奈地著看著蔣商陸一眼又笑了起來,接著她像是忽然想起什麼似的,先是從自己包裏抽出一個牛皮紙信封,又略顯疑惑地遞給他開口道,
“說起來啊舒華,昨天我去劉房山的老房子拿東西,發現門口郵箱裏被塞了個信封,看上去已經放在那兒好多天了,你要不要看看是什麼東西啊?”
“恩?誰現在還會把信……寄到那兒去?”
聽到妻子這麼和自己說,一臉茫然的蔣舒華也抬手把那個薄薄的信封給拿了過來,可等他從裏麵抽出一張類似照片的東西又低頭看了眼之後,本來還好好的蔣舒華整個人一下子就呆住了。
右上方蓋著黑河當地郵局紅色郵戳的照片上,一眼就可以看到一個身材高瘦的男人獨自站立在花海之中。
光從他深刻英俊的眉眼裏其實並不能看出實際年紀,但透過老式相機過度曝光後的畫麵,卻可以大概推測出照片拍攝的時間應該是在春天,而當時身處於花叢中的男人恰好在抬頭衝那個給他拍照的人笑。
拍照的也許是他的愛人,因為照片中男人溫柔動情的眼神無比直白地表明了這一點。
他的笑容發自內心,神情中沒有一絲疲憊或是倦怠,仿佛終其一生都沒有這麼開心過,滿足過。
千萬個美麗芬芳的生靈盡情地綻放在他的身旁,映襯得他的前路處處都是明媚的鮮花,似乎隻要繼續這樣一直走下去,走到哪裏就都能聞到花朵的香氣。
而捏著照片的瞬間就哭了起來,眼淚又不自覺流下來的蔣舒華艱難又小心地翻過這張來自遠方親人的照片,卻隻看到在後麵用鋼筆寫著一句話。
【秤砣,最近怎麼樣,想二叔了嗎。】
……
此刻萬裏之外的鄂倫春,紅衣男人和白衣青年正牽著一頭溫順美麗的馴鹿慢慢走在山道上。
他們的身邊除了彼此沒有任何人能來打擾,鹿脖子上掛著的那個鈴鐺時不時傳出來的清脆聲響,周圍就隻有他們兩個人低聲說話的聲音,而似乎是不經意談到了某個話題,紅衣男人忽然開口感歎了一句。
“雖然說好的就是春天的時候再回來,但是在那之前還是耽誤了不少時間,幸好這次你把之前答應那棵老樹的事情做完了,我也給桑桑打到了那件她出嫁時穿的毛皮衣服,現在文殊蘭貝葉棕和高榕到底在哪兒的線索現在我們已經找到了,今後你要維持第三和第四象限的秩序也不用在停留在岡仁波齊,你說接下來我們該去哪兒走走?”
“你想去哪兒。”白衣青年看向他眼神溫柔地問了他一句。
“要不就找個橘子長的的好地方吧,我們去找一棵最當地最甜的橘子樹,從現在開始就耐心等他成熟,等到秋天結果的時候,應該就能吃到了?”
“恩,好。”
青年這般脾氣很好地回答著,相視一笑的兩人似乎又一次默契地確定好了接下來要一起去的地方,而看著遠處滿山盛開的鮮花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麼,男人歪著頭看問了身邊的愛人一句道,
“話說,咱們倆都來過鄂倫春兩次了,我和你仔細說過那個關於鹿和春天的故事了沒有?”
“沒有。”
“好吧,那趁天黑我們走到黑河之前,我也許可以和你說說這個故事,其實從前在室韋,有一位神明被叫做春神,而他的情郎則被叫當地人稱呼為鹿郎……”
……
【鹿郎的愛最終還是打動了春神,春神從漫長的冬天中蘇醒,終於是想起了那日在阿爾山上銜著鮮花時常來窺探自己的鹿角青年。】
【他們一起從雪山中走出,鹿郎背著春神回去鄂倫春的一路上,隻要他們走到哪裏,充斥著鮮花與草木的美好春天就會跟著到哪裏。】
【而自那之後,阿爾山上的這一條下山的路就被成為踏花之路。】
【在古語中,就意為鹿迎娶自己心上人的……鮮花之路。】
-----------【第一場極樂一砂一極樂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