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狀的聞楹忍無可忍地皺起了眉,剛要想想什麼辦法讓遏苦趕緊從這種被迫寄生狀態中解脫出來,他卻眼看著本來還在歇斯底裏的太歲忽然麵容扭曲著安靜了下來。
下一秒,一張疲倦而安靜的麵容重新出現在了這張俊秀慈悲的臉上,而當那雙青色的眼睛慢慢地看向聞楹的時候,聞楹先是一愣,接著幾乎立刻就確定了這就是恢複了自己神智的遏苦。
“聞……楹……趕快殺了他……也殺了我吧……”
“他根本就不值得你為他這樣。”
“我知道……可我已經……身處於苦海,也沒辦法回頭了。”
菩提樹這般說著隻是緩緩閉上了自己的眼睛苦笑了一下,他能控製住太歲的時間其實有限,剛剛也是因為故意在身體裏和太歲說話,才讓他暫時分心自己得到了這麼一個出來和聞楹說一句話的機會。
而恍惚地想著過去匆匆百年自己其實從未真正明白過什麼是情愛,最終在他腦子裏浮現出來的隻是一個羅裏吧嗦的家夥在藏廟裏雪地裏走不動路,隻能趴在他的背上笑嘻嘻地說的話。
“我和你啊,遏苦,愛說廢話的人其實都很缺愛的,因為他們都特別想引起別人的注意!就像我一樣!你別看我平時很能說啊,但是我要是不說話別人就更加不會注意到我了啊,你說是吧?話說咱們倆關係怎麼好,你就告訴我你到底喜歡誰唄?我保證不去告訴木頭,也不告訴小糖,也不告訴……”
“我……喜歡他,我一直……喜歡他,所以你就……成全我吧。”
斷斷續續地向聞楹說了這麼一句話,扯了扯嘴角的遏苦知道身體裏被他壓製著的太歲也聽見了自己的這句話。
而不知道為何就沉默下來,明白他的心情所以更不知道該怎麼勸他的聞楹最終隻能閉上自己的眼睛又輕輕地點點頭,下一秒從生命的根源處已經緊緊纏繞在了一起的遏苦和太歲便同時感覺到了一種心髒被狠狠地紮穿捏碎的痛苦。
遏苦失去生命力的身體慢慢地倒在了地上,伴隨著歲在他身體裏的徹底的死亡和消失,幾乎充斥在阿裏城每一個角落的白色菌絲也開始枯萎直至完全消失。
臉色蒼白的聞楹見狀隻是俯下身將地上的遏苦抱了起來,等回頭看了眼自己已經高大到幾乎觸到天空的樹身後,保持著自身靈魂的狀態的聞楹往前走了兩步,又在頭頂月光的照射下一步步跨過一個仿佛穿透了春與秋,日與夜的奇妙平衡點後,最終看到了站在盡頭的王慧生。
而老人隻是佝僂著背安靜地的等在一個裏頭隱約是夏天的邊界線旁邊,見聞楹慢慢過來了才低頭看著他懷裏的那個人紅著眼睛笑了笑。
“我年輕的時候……最喜歡就是誌摩先生的詩,所以我給我的兒子取名王誌摩,教他讀的第一首詩也是再別康橋,裏麵有幾句我特別喜歡,在分開之前……就送給你吧,聞楹?”
“恩。”
“……輕輕的我走了……正如我輕輕的來,我輕輕的招手,作別西天的……雲彩,那河畔的金流,是夕陽中的新娘……”
伴著背著自己的兒子屍體去往另一個世界的老人的詩,終於了結這充斥著痛苦不幸的一切的聞楹獨自站在這漸漸變得空曠的世界裏出了會兒神。
他麵無表情地看著空無一人的四周圍,眼前有無數通向未知世界的路,也有無數閃爍著靈魂光芒的坐標遍布在他的腳下,但他卻清楚地知道,這裏的每一條路都不是他回去的路,這裏的每一個靈魂也都不是他深愛著的那個靈魂。
而從此刻起,他腳下的這個地方或許就應該被叫做原點了,眼眶莫名有些異樣感覺的聞楹隻是慢慢地回過頭看了眼自己來的時候明明還在,現在卻已經徹底消失了的路,又輕輕的自言自語了一句。
“再見。”
……
從直升機上下來後,行走在夜色之中的蔣商陸就順著有序逃生的人群往有軍隊駐紮的地方靠近。
他的臉色看上去並不好,而這種不太好的情緒在看到不遠處正在一輛運輸車邊上說話的聞榕和糖棕之後終於是緩解了一些。
他覺得自己應該還來得及找到聞楹,畢竟糖棕和聞榕人還在這兒,至少問題看上去還沒那麼嚴重。
可當他準備靠近那輛運輸車又叫他們一聲,他忽然注意到渾身是血,低頭不說話的聞榕眼睛好像有點紅,糖棕看上去好像也不太對勁。
意識到情況可能不太對的蔣商陸站在原地麵無表情地停下了腳步,手指卻有些不太對勁地顫抖了起來,而那頭的聞榕似乎也察覺到有什麼人在不遠處看著他。
等他抬起頭又看到壓根不該出現在這裏的蔣商陸後,還沒來得及給自己收拾傷口的聞榕先是麵色大變,下意識站起來想說些什麼,卻隻聽到緩緩走到他們麵前的蔣商陸聲音沙啞地問了他們一句。
“……他人呢。”
這三個字讓聞榕和糖棕一起沉默了,可作為知情者和參與者他們隻能通紅著眼睛卻說不出一句話,過了一會兒還是眼淚都含在眼眶裏的糖棕艱難的叫了一句蔣先生,又斷斷續續地開口解釋道,
“……聞楹說,動物的進化路程不能再繼續停滯下去,現在隻能讓他自己取代原點,讓生命之樹成為與陸地完全垂直的進化線……可原點並不是一定出現在第一象限的……所以他現在可能已經無法從……那裏走出來了……他讓我……我們和你說……”
糖棕的話沒有說完,猛地低下頭掩住嘴唇的蔣商陸就劇烈地咳嗽了起來,他的身體恢複情況目前還沒有好到能承受住這麼嚴重的一件事,至少真的錯過了阻止聞楹的這件事讓他的心口都痛得快說不出話了。
臉色慘白的不知道該怎麼讓他的情況好起來,有心想勸勸他的聞榕抬手試圖扶住蔣商陸,卻被臉色煞白的男人一下子躲開了。
而感覺到呼吸都不太穩的蔣商陸自己強行平複了下情緒,聞榕和糖棕隻聽著麵前明顯已經快崩潰了的男人在下一秒用一種冷靜很壓抑的聲音一字一句開口道,
“給我一輛車。”
“您……您想幹什麼……蔣先生……”
“他的哥哥可以放棄他,他的朋友也可以放棄他,但是我不能這麼做,給我一輛車,我自己去找他,別再讓我說第二遍。”
已經很久沒有故意說出這麼尖銳傷人的話了,蔣商陸這次明顯是動了真怒,這般說著就抬起眼睛冷笑著準備自己離開這裏。
而聽到他這麼說,臉色慘白的糖棕還沒來得及說話,被氣得眼睛通紅的聞榕先是咬著牙忍了忍,最終還是一下子攔在蔣商陸麵前一臉自嘲又壓抑地哭喊道,
“是!我們都放棄他了!可我們這群什麼用都沒有的普通人就是幫不上他忙!我能有什麼辦法!我恨不得推開他讓我來替他做那些事!那可是老子的弟弟!!那可是老子的弟弟!你他媽以為老子想……老子想嗎……嗚嗚……”
聞榕這般大吼著,痛苦地捂著自己的臉就嚎哭了起來,剛剛直到送完人準備找聞楹一起撤離的時候他才知道了事情的真相,此刻自然是內疚難過到無以複加。
而見他吼完自己又大哭了起來,知道自己剛剛說話很衝的蔣商陸隻是閉上眼睛怪異地沉默了一會兒,半天才對眼前的那兩個人緩緩開口道,
“我很抱歉。”
“沒有……蔣先生,沒有沒有,是我們不對,您別這樣……”
糖棕急急忙忙說出的話並沒有讓蔣商陸的臉色好起來,事實上現在每說一句話他都覺得自己肺部的氣體供應都快不夠了。
但他並不想繼續浪費時間在這裏和聞榕糖棕他們沒完沒了的討論到底誰該為聞楹這次這種衝動又很有他個人風格的行為來負責。
他隻是很恍惚地捂著自己刺痛到發酸的眼睛沉默了一會兒,之後又盡量保持著一種鎮定也很有條理的聲音衝他們解釋道,
“我現在的情緒不太穩定,也請你們盡可能理解我並趕快告訴我,他之前最後出現的坐標位置和阿裏城內部目前的情況,我知道他這麼做肯定有他自己的理由,但我現在必須去找他,我不能丟下他一個人。”
“我是一個智力正常的成年人,所以我有為自己的一切行為和感情負責的能力,他之前沒有和你們直接說他死了,這就表明了他現在的狀態不是死亡,隻是必須要有一個人順著他現在的坐標去找到他而已。”
“我是最合適做這件事的那個人,你們就繼續眼下的救援工作吧,來的時候我就已經有了心理準備,所以請給我一輛車和一些水,如果我死了,也和你們所有人的沒有任何關係,這是我自己的選擇。”
這話說完,聞榕和糖棕也明白他們都已經阻止不了眼前這個明顯已經下定決心的男人了,事實上麵無表情的蔣商陸接下來連一句多餘的廢話都沒有說,隻是在拿到了他要的那輛車之後就義無反顧地朝著那條根本不可能再有生還者的路開去了。
直到確定自己身邊真的隻有自己一個人,剛剛拚命壓抑情緒的蔣商陸才紅著眼睛低頭看了一眼手邊的測算儀和圖紙。
而生平頭一次慶幸於自己有所準備的他半響才扯了扯蒼白嘴角,又在重新發動車子後一步步接近了遠處已經毫無人員生還跡象的阿裏城。
……
一片遙遠寂靜的空間原點坐標上,整個人化身為高大的樹,靈魂卻顯得疲憊而困倦的聞楹隻是安靜地蜷縮在自己的樹底下。
他不知道距離他來到這裏時間已經過去多久了,但是他知道,接下來的很長一段時間可能他都會保持這種狀態下去了。
沒有人能找到他,他就隻能一輩子在這裏做一個沉默而孤獨的空間守序者,無論是春天還是秋天都已經和他完全沒有關係了。
而顯得有些情緒茫然的睜開自己眼睛,剛剛隱約聽到旁邊什麼細微的腳步聲傳來的聞楹卻忽然看到自己的樹邊上不知道什麼時候站了個安安靜靜看上去還莫名有幾分眼熟的孩子。
“你怎麼來這兒了。”
盯著他看的孩子聲音軟軟地小聲問了他一句,皺起眉的聞楹聽到這話有些疑惑,不清楚他怎麼什麼會認識自己,而這古怪的孩子見他不理自己,隻是慢慢蹲下來有點不安地皺了皺眉道,
“小陸呢。”
一聽到小陸這兩個字,聞楹看上去明顯愣了一下,而直到此刻才意識到這孩子到底看著像誰,聞楹顯得不太確定地望著他,又親眼看著這和他小時候簡直一模一樣的孩子衝他不太明顯地點了點頭,又用一種沒什麼情緒的溫吞聲音回答道,
“你十歲的時候就把我丟在這兒來了,你肯定不記得我了,後來你樹上的葉子越掉越多,感情也變得越來越少,最後我就徹底地在第三象限定居了。”
聽到他這麼解釋,也知道這一切大概是怎麼回事了,聞楹沒想到自己會以這樣的方式和他的情感見麵,而小小一隻蹲在地上的孩子見他終於明白了也輕輕鬆了口氣,想了想又顯得有些著急地問道,
“你把自己也丟到這兒來了嗎?那小陸以後怎麼辦?”
“……你為什麼會知道他。”
看到他簡直三句話不離蔣商陸,心情複雜的聞楹一時間都不知道該說什麼了。
“你喜歡他,我當然就知道了。”
提到聞楹對小陸的喜歡,本來一直顯得有點木的小孩好像忽然表情生動了一點,而好像意思到自己這麼直接說有點難為情,耳朵忽然紅了的孩子緊接著沉默了一下,又皺著眉看著聞楹顯得挺不好意思地道,
“我告訴你一件事,你不要告訴別人。”
“恩。”
“我在第三象限……其實去看過小陸的爸爸媽媽還有他哥哥。”
“他們……現在怎麼樣了。”想到蔣商陸早早就去世的幾位家人,聞楹也問了他一句。
“恩,挺好的,就是總是很想他,我偶爾會去看他們,他們都很喜歡我。”
莫名有些語調上揚地和聞楹開口來了一句,雖然並不能指望一個一直顯得木木的小孩子臉上能有多明顯的表情變化,但是聞楹還是頭一回覺得自己小時候好像還是挺機靈的。
而這對思維模式從某種程度來說其實一模一樣的一大一小就這麼氣氛還算可以地聊了幾句後,孩子還順便告訴了他蕭紅如今在第四象限的近況。
“她和那裏的植物們相處得很好,我感覺她現在其實比在第一象限的時候開心多了。”
“你也經常去看她?”
“恩,我和其他坐標們不一樣,所以想去哪兒就去哪兒,我剛剛感覺到你過來了,就出來看看,誰知道你居然真的來了,也不管小陸了。”
孩子這般說著也讓他身邊的聞楹沉默了,其實他自己也覺得這次做的真的很過分,所以他隻是顯得很抱歉也很茫然地扯了扯嘴角道,
“是我做的不對。”
聞楹心底細微的情緒第一時間傳達了孩子,表情有些複雜的孩子大概也清楚他現在自己也很難過很自責,所以他隻是跟著沉默了一下,又小聲地開口道,
“其實我覺得你應該對他有點自信。”
“他一直很聰明,我覺得別人也許會找不到你,但是他卻不一定,不過就算他很清楚你已經去了不屬於他的世界了,我覺得他肯定還是會一直不停地找你的。”
“而且我以前並不是沒聽說過自己主動走出一個象限,找到去往另一個象限路的事,這種現象被叫做坐標轉換,你要不要也試試?”
孩子的話讓本來已經沒什麼力氣再站起來的聞楹忽然有了一絲想緩緩站起來往前麵走一走的想法,而感覺到他內心的某些異常情緒,搖搖頭的孩子隻是口氣很認真很嚴肅地開口鼓勵他道,
“放心的去找他吧,媽媽有我一直陪著呢,其實就算沒有我,你也是一個活生生的聞楹,是這個世上最喜歡他的聞楹,我大概知道一條去第一象限的路,也許我們可以試試,但是其實我經常迷路……不過反正,你現在都這樣了,我們就死馬當活馬醫吧。”
“你覺得我們會成功嗎。”
“我們一定會成功的。”
“恩,我也這麼覺得。”
“那就一起走吧,小陸現在一定也在急著在找我們呢。”
……
脫離了所有人獨自在雪山上不斷前進著,天空中帶著刺激性氣味的雨還在不停地下,但是身上濕透了的蔣商陸也無暇顧及自己現在的情況了。
他清楚地知道岡仁波齊的整體坐標已經在聞楹的幹預下發生改變了,雖然他依舊能通過自己的坐標計算出整體範圍,但是未知的空間入口根本不可能那麼輕易地就被他打開,除非內部空間的人自己能找到出路,但那幾乎是不可能的,否則那麼多不甘心就這樣死去的人早都自己找到路回來了。
可心裏即使明白希望渺茫,皺緊著眉頭的蔣商陸還是像是失去了基本思考能力一樣機械地繼續著自己手上的工作,他的手上被凍得通紅,而蔣商陸自己其實也知道,如果他再這麼被凍上五六個小時,即使他最終找到了原點所在的地方,季從雲之前對他的那番治療也要前功盡棄了。
但此刻已經完全顧不上這些的蔣商陸卻沒時間想這麼多,他必須抓緊一切時間順著自己之前就已經幾乎填充完整,如今經過重新計算後的地圖繼續往前走著,不然很可能這次他就要永遠地失去自己的愛人了。
光是想到這一點,雙腳明明已經沒有力氣的蔣商陸就重新搖搖晃晃的站了起來,而時間也在不輕易間匆匆流過,半個小時,又是一小時,緊接著著是兩個小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