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隆坡一幢海濱別墅的庭院裏, 站著許多人。這是盛燁的一處宅子, 草坪極寬, 修得平整, 他平日喜歡在這練習高爾夫球。

頂上的夜空, 黑暗無遠弗屆。真奇怪, 明明這是在赤道附近, 又是盛夏,今夜竟一顆星星也沒有,黯黑空蕩得讓人絕望。

所有人目不轉睛地盯著那黑暗盡處。潘允琪心急如焚, 下意識去抓身邊林決的手,林決回握住她的,用力一攥。魏子煜立在一旁, 緊盯著海麵, 一動不動。

終於,遠處海麵上, 出現三點黑影。

有下屬說:“先生回來了。”

幾乎所有人不自覺向前踏了一步。

轟響漸噪, 三架直升機在視野裏逐漸放大, 最終分別穩當降落在草坪上。

螺旋槳漸旋漸止, 兩架飛機艙門打開, 盛燁和其他人從裏頭跳出來。盛燁捂著手臂, 血流如注,手下一擁而上,他一個眼神製止, 隨即看向那架還未打開艙門的直升機。

應紹華的部下掃了眼下來的人, 隨後齊刷刷把目光鎖向剩下的飛機。

那飛機破了扇窗,能聽到裏麵隱約的哭喊聲。

潘允琪預感不對,又抓緊林決一分。

盛燁主動上前,一個眼神示意駕駛員開門,艙門終於緩緩掀開,那聲嘶力竭的慟哭也驟然放大。

外麵的人聽到機艙裏有人斯喊:“我不要下去!我不要!求求你們了……求求你們了回去救他好不好?求求你們了……啊啊啊——”

顧崇死咬住牙,紅了眼眶,“林小姐,林小姐,我們先……”

“求求你了……我求求你了……”林愛月撕扯著顧崇衣服,泣不成聲。

所有人心頭一震,林決最先反應過來,箭步上前,伸手去扶機艙裏的愛月,“愛月,愛月!”

愛月淚眼模糊,隻憑聲音辯出林決,轉而撲向他,繼續哀求:“哥哥,哥哥……我求求你了,你跟他們說,你跟他們說好不好?不能把他扔在那裏啊,他會死的!他會死的啊哥哥!哥哥……”

林決愕然看向顧崇,後者別過臉,閉上了眼。

林決心頭猛震,隨即緊抱住愛月,“愛月,你先下來,我們會想辦法,你先下來好不好?”

“不要,不要!等不了了,他等不了了……求求你們了,我們現在就回去好不好……”

“愛月!”林決厲聲喊她,將她硬抱出機艙。愛月驚恐萬狀,奮力掙脫他懷抱,掙紮之中,她整個人用力往地上一癱,紮在那裏不肯離去。

有人上前問顧崇怎麼回事,顧崇壓著聲相告,潘允琪聽完,“啊”一聲捂住嘴,眼淚簌簌往下掉。

顧崇抑住悲痛,扭頭進了屋,沒了應紹華,還有一大堆事情亟待他部署。

林決還在哄勸愛月:“愛月,我們會想辦法的,先生一定會沒事的?好不好?”

“不好……我現在就要去找他,我要我的紹華回來……我要他現在就回來……”她整個人癱軟在地,已然耗盡全身力氣。

林決抱緊她,無力地閉上雙眼。

身後,潘允琪猛地推了魏子煜一把,大吼:“都是你那個沈婊害的!她真是不得好死!”

魏子煜被推動幾步,麵色沉冷,一言不發。

愛月茫然地抬起頭,哆嗦著唇,想說些什麼,音節還未成型,兩眼一黑,暈了過去。

……

愛月掉進了一個全是白光的世界裏,亮得刺眼,她眨眨眼睛,白光褪去,變成一片湛藍的天,一朵雲也沒有,藍得純淨剔透。

她低下頭,眼前出現一片長滿三葉草的山坡,一望無垠。抬頭是藍天,低頭是綠草,藍綠一線而隔。

她一個人無聊地往前走,走啊走,突然見到遠處山坡頂上坐著一隻熊,背對著她。她興奮地跑向熊,終於跑到熊麵前,熊轉過頭來,可愛極了,眼睛圓滾滾的,全身的毛活像天鵝絨。

熊朝她抬起爪子,“小姐,跟我一塊兒打滾玩好嗎?”

愛月雙手藏到身後,“不好。”

“為什麼呢?”

“我還要去找我的愛人。”

熊微微一笑,雙手抱住頭,緩緩舉起,原來這是個頭套,裏麵露出的,赫然是一張俊顏。

愛月欣喜若狂,大喊著撲上去:“應先生呀!”

應紹華抱緊她,在她耳邊呢喃一聲:“寶貝。”

她立即抬頭看他,“你嚇死我了,我還以為你不要我了……”

“怎麼會,我說過,我會永遠保護你。”

應紹華擁緊她,順著長滿三葉草的山坡,咕嚕咕嚕滾下去,她天真爛漫的笑聲不絕於耳,回蕩長空……

……

愛月雙臂用力一抱,欣喜大喊:“應先生!”

床榻旁快要睡著的潘允琪一下子驚醒,立即看向愛月,她雙臂交叉在胸前,嘴角掛著抹笑,傻兮兮的。潘允琪急忙跑出去喊人:“醒了醒了,她醒了。”

很快有人進來,林決坐到愛月身旁。醫生也過來了,翻開愛月眼皮打光一照,再做了幾項檢查,告訴他們她無礙,便離開了房間。

林決試著喚她:“愛月?愛月?”

半晌,女孩才緩緩睜眼。

朦朧入眼的首先是林決的臉,愛月怔怔瞪了一會兒眼,意識終於回緩,她驀地收緊雙臂,空的。她愕然往懷裏一看,怎麼會是空的呢……

潘允琪的聲音傳過來:“愛月,你醒啦?”

愛月轉著眼珠,看向潘允琪,又看向魏子煜,最終回到林決臉上,意識終於複位,第一句話當即問:“紹華呢?紹華回來沒有?”

林決一瞬噤聲,他不太懂安慰人,垂眼躲避她的目光。潘允琪立刻過來救場:“愛月,你都睡了十幾個小時了,一定餓了吧?想吃點什麼?下麵有好多好吃的。”

已經過了十幾個小時了嗎……

愛月愣怔看著林決,突然就直起身,去抓他胳膊,喊:“哥哥!紹華他回來了沒有!”

林決握住她的手,“愛月,你先好好休息,大家正在想辦法,好不好?”

愛月沒做聲,驀地,手勁一泄,雙肩也跟著塌下。她垂著頭好一會兒,突然捂住胸口,那裏正如電鑽旋絞,痛不欲生。

一直沉默的魏子煜開了口:“愛月……對不起。”

潘允琪抱胸冷哼:“現在說對不起有什麼用?”

林決製止她:“好了。”

愛月抬頭看向潘允琪:“你昨天說……沈嫿?”

剛被林決訓了一記,潘允琪怕說錯話,沒敢開口。一旁魏子煜主動接了話:“沈嫿是徐溯收養的妹妹,她為了離間我和你,答應徐溯監視我們……愛月,對不起。”

愛月麵無表情地看了魏子煜片刻,緩緩回頭,垂下眼。

她的痛欲已登峰造極,什麼都無法再往上累高一分。

魏子煜嘴唇微動,最終還是抿上了。他將後半句“沈嫿並不知道徐溯想要對你動手”生咽了下去,本是想給她一絲安慰,後覺,不過是徒增辯解的羞恥罷了。

屋裏沉默了陣,魏子煜想等愛月一句唾罵,但她沒有。

林決說:“應家來了人,應先生的親妹妹也來了,正在跟盛總商議怎麼去找先生……”林決忽然噤聲,是愛月猛地抬頭看他,“醫生說你身體還很虛弱,你好好休息,其他的事,交給我們。”

愛月怔忡看他,突然掀開被子下床,林決攔住她,潘允琪也走上前,但都沒能攔住。愛月顧不上穿鞋,光著腳徑直走向門。

出了門,房間在盡頭,她沿長廊往外走,經過一扇半掩的房門,聽到裏頭傳來人聲。她止住腳步,往裏一覷,見到坐在沙發上的盛燁,神色沉重。

愛月微挪視角,見到了坐在一旁的應雅賢,她妝花了點,像是哭過。還有兩個人,應紹華的堂兄,應澤懷的副手。意料之中,應紹華出事,必然會震動整個應家。

林決從身後追上來,見她沒有要進去的意思,便沒做聲。

愛月看不見的地方,有人正在解說寇島的地形。應紹華當時落水的地方位於入海口,水位較深,但流速緩慢,如果打撈及時,找到的可能性很大。而他們的人已全數離開,最後留在那裏的,是徐溯的人。徐溯兩個目的都沒達成,不會輕易放過應紹華,一定會找他。

也就是說,他們直接要麵對的應該是徐溯。

雖然現在不明應紹華生死,但應家人很堅定,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已經有人在負責聯係徐溯,但未見回音。

……

愛月默默回了房間。剛才聽到的話,她並沒全懂,她問林決:“徐溯想要什麼?”

林決說:“徐溯是鄭殊的兒子。”

愛月驚愕無比,一是因為這句話,二是因為林決竟知道了鄭殊。而接下去愛月更震驚,林決將徐溯與鄭殊、鄭殊與敦佛集團之間的種種淵源告訴了她。最後一件事,是鄭殊真正的死因。

愛月小心問:“你,怎麼會……”

林決答:“我怎麼會都知道?兩天前應先生讓人從香港帶了鄭殊的遺書過來,是他決定不再讓這件事繼續成為應家的秘密。”

“他要那個遺書做什麼?”

“不清楚,但先生這次去救你,那遺書是帶在身上的。”

愛月愣住。他帶著鄭殊的遺書去,是想要是跟徐溯碰上,那遺書能起什麼作用嗎?

見她一醒來就開始用腦,林決不跟她說話了,讓她待在房裏好好休息,起身就出去。

愛月一動不動地坐了一整天。她什麼也沒想,關於鄭殊,關於詹旭,什麼都不想。與他相比,這一切都成了沒有分量的微塵。

她隻想要他回來。

期間潘允琪來送飯,一小時後她再進來,那飯分文未動。潘允琪勸,但必然勸不動。

之後應雅賢上來了。她坐到愛月身邊,在愛月還沒開始自責喊我該死之前,她率先開口:“你啊,可是紹華用命換回來的,就這麼不愛惜自己,對得起他嗎?”

“再不吃飯,還等不到紹華回來,你就先餓死了。”

愛月一怔,抓起筷子狼吞虎咽。吃著吃著,眼淚又開始往下掉。

應雅賢歎了口氣,去扶愛月落下的頭發,說:“知道你和紹華在一起,我很意外,還想過,你們兩個啊,感覺不太合適啊。”

“你是那麼活潑可愛的一個小姑娘,紹華他太過深沉,你怎麼會喜歡他呢?”

愛月竭力控製自己的聲線:“他……他會回來的,對不對?”

應雅賢輕輕一笑,眼裏同樣泛著淚光。

“他一定要回來,我還沒見過他愛一個人愛到連命都不要的樣子,他得回來,讓我看看。”

……

兩天過去了,徐溯依然聯係無果。另一方麵,應家已經和盛燁合作派人再次前往寇島,經過一戰,寇島加強了戒備,派出去的人困難重重,目前還未有消息傳回。

另外,徐溯要真把應紹華撈到了,要還想留著他,必須要將他送醫救治。應家另派了一批人去查探沿岸小縣小鎮的醫院,也還未有音訊。

魏子煜試著聯係過沈嫿,她如同人間蒸發一般,沒一點回音。

魏子煜對愛月說,等找到了沈嫿,她該要承擔的,他不會含糊。愛月搖搖頭,隻說:“無所謂了。”

無所謂了,隻要他能回來,其他人,恨她,害她,又有什麼關係。不止是其他人,這一天的日升月落,這個世界的色彩喧囂,她都覺得與她再無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