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下午,潘允琪找愛月到院子裏走走,愛月當然沒心情,潘允琪說:“你想想看,應先生受了傷,回來之後需要有人照顧啊,你這樣病蔫蔫的,可怎麼……”
話沒說完,人從床上起來了。
若她現在是一具行屍走肉,“應先生”三字,就是最新鮮的人肉味。
潘允琪挽著愛月,才下到一樓,顧崇瘋了一樣從身後衝過來,舉著個手機,竟一時語無倫次:“林、林小姐……先生,電話……”
愛月當即奪過手機,幾乎是吼出聲:“——喂?”
對方竟也講華語:“是病人家屬嗎?我這邊是喬治醫院,我們今天接收到了一個病人,從他身上找到的這個聯係方式……”
……
來電的是沿海一座首府城市的醫院,那接收的病人,正是應紹華。
一行人即刻乘機趕去。
車開到醫院門口,還沒停穩當,愛月就打開車門跳下去,發了瘋一樣往裏衝。
護士把她領到了ICU門口,隔著一扇玻璃之後,躺在病床上,緊閉雙眼,被氧氣麵罩和亂七八糟各種氣管圍滿的,正是她的愛人。
應紹華。他沒有死。
愛月趴在門上,身子緩緩下滑,一隻手捂住嘴,失聲痛哭。
她想,哪怕山無棱,天地合,她都再也不要跟他分開。
身後,應雅賢也沒克製住,顧崇和林決找來護士問事情始末,護士說:“病人是從縣城轉上來的,身上中了兩槍,子彈都已經取出來了,今天上午情況突然惡化,才轉到了我們這裏。”
顧崇想,難怪,一開始接到省府大醫院的電話,他還怕是搞錯了。
“縣城那邊也不太清楚狀況,病人身上留了張聯係方式,還有一些錢。”說著,護士把那張紙條和剩下的現金交還過來。
顧崇打開那張紙,愣住。是徐溯的字。
護士又說:“還有,在縣裏時,病人大出血,他的血型很特殊,血庫裏沒有匹配的,也真的是很幸運,有一位血型相同的好心人匿名獻血,手術已經做完了,很成功。”
顧崇愕然:“有沒有那位好心人的聯係方式?”
“沒有,這裏有張獻血證明表,是那個人填的。”
顧崇拿過來看,更是震驚,上麵的個人信息都是假的,但字跡,仍是徐溯。
護士問:“這邊還有些手續要辦理,你們誰跟我過來一下?”
愛月立即起身:“我。”
“請問你是?”
“我是他太太。”
……
應紹華情況不樂觀,一天一夜都沒醒來。愛月守在床前,寸步不離。
潘允琪勸她:“你去休息一會兒吧,你看你的黑眼圈,多難看啊,應先生醒了,就不愛你了。”
她笑了:“沒關係啊,就算他嫌我,我也賴定他了,賴一輩子。”
她一天都沒有放開他的手。因為他的呼吸太微弱,聽不見,也看不到他胸口起伏,隻有握著他的手,她才能感受到他的脈搏跳動。
她一整天都在跟他說話,柔聲細語,不疲不倦。
“應先生呀,我還說要給你考簡體字等級呢,你一級都沒考,可不能就這麼算了。”
“你答應我,我搬過來跟你住,你就給我找一隻狗狗,金毛或者柯基,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二傻,跟二狗多配,是不是?”
“你說我太瘦了,搬過來跟你住,你要把我喂成一個小胖子,你再不起來喂我,我會更瘦的。”
……
終於在一天下午,愛月握著他的手說:“你再不起來,我就跑了,跑到一個你找不到我的地方,永遠都……”
話音未落,她緊握的那隻手掌,驀地一動,回握住她。
愛月一愣,急忙看向他的臉,“紹華?紹華?”
“——醫生!”
從那時開始,應紹華沒再鬆開過手心。
愛月偶然支撐不住,趴在他身邊睡著了。睡夢之中,似乎聽到有人在叫她,那聲音由小漸大,如和風拂來,清清淺淺,蕩在她耳邊。
“寶貝,寶貝,寶貝……”
好像很遠,又好像在耳邊。
愛月緩緩睜開眼,一隻寬厚的手掌覆住大半視線,正撫在她臉上。
愛月愕然瞪眼,猛地抬頭,氧氣麵罩之下,男人正半睜著眼看她,唇角吃力地扯出一抹微笑。
她失聲大喊:“應先生——!”
她險些忘了他身上層層紗布之下的傷口,撲向他前一秒才製住自己,緊握住他的手,泣不成聲:“你醒了,你真的醒了……”
應紹華無力發聲,隻耳語的音量對她說:“我當然要醒,我怕你跑到,跑到我找不到的地方……”
哪怕失去意識,他也不曾忘記愛她。
……
應紹華的身體狀況終於穩定下來。應家很快派來飛機,將他接回香港治療。
在這之前,顧崇那邊有一座山的問題,全被愛月擋了出去,愛月讓他憋著,要麼自己解決,拿不定注意的,就石頭剪刀布。
應紹華並非想多躺,而是他的身體狀況,實在不允許喘個大氣。
應家人和盛燁都很著急知道徐溯為什麼把他送了回來,唯獨愛月對此不那麼在意。於她而言,最重要的是他回來了,身體正在一天天好轉,她要好好照顧他,讓他很快變回那個意氣風發的應紹華。
這天中午,愛月正在給他喂飯,顧崇和林決一起過來了,手裏拎著些補品。
應紹華詢問顧崇公司的情況,顧崇一一彙報,說到一半,愛月覺得他話太多了,讓他趕緊打住。
應紹華笑了,說:“你們不是想知道,徐溯為什麼把我送回來?”
顧崇和林決立即束肩斂息。
愛月說:“不想。”
應紹華輕輕握住她手腕,“好了寶貝,我現在精神很好。”
“十分鍾,”愛月比了個手勢,“十分鍾後,立刻給我閉嘴。”
應紹華淺笑道:“好。”
……
一周前,寇島。
三架直升機迅速調頭飛去,漸飛漸遠,地麵上槍聲也隨之消停。
河水中央,徐溯站在船艇上,慢慢放下槍,目光從天空移回眼前正泛圈圈漣漪的水麵。他剛才看得很清楚,應紹華親自割斷繩索,墜入了水中。
徐溯死盯著漣漪中心,一聲令下:“撈!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水流平緩,打撈及時,很快,手下將應紹華抬出了水麵,往岸邊重重一扔。試探他的呼吸和脈搏之後,手下大喊:“少爺,他還有氣!”
這些人都是緬琳的部下。
徐溯捂著右臂過來,見到地上的男人,鮮血染紅全身,雙眼緊閉,麵色慘白。
徐溯一聲冷笑:“想不到堂堂執掌亞際的應紹華,今天像個死人一樣躺在這裏吧?哈哈哈——!”說著,狠狠往應紹華身上踢了一腳。
地上的男人一動不動,不癢不痛。
徐溯縱聲大笑,又猛地一收,眸中戾色一閃,右臂高舉起槍。
“——哥!哥!”身後突然傳來喊聲。
徐溯回頭,見到他的副手正領著個女孩過來,確切說,那女孩跑在他前麵,正是沈嫿。
沈嫿瘋一樣衝到徐溯麵前,撲通一聲跪下,死死抱住他舉槍的手臂,聲淚俱下:“哥——我求求你了,不要殺他……”
徐溯愕然:“小嫿,你跑來這裏做什麼!”
沈嫿更緊抱住他:“哥,哥,我求你了,我求求你了,收手吧!你答應過我不再做這些事的……哥,我不想你出事啊哥……”
“小嫿,你起來,小嫿!”
沈嫿幾乎要給他磕頭:“哥,我從小到大除了你什麼都沒有,你不要殺人好不好?我們好好過日子好不好?我怕我有一天失去你我就什麼都沒有了哥!”
沈嫿聲嘶力竭,徐溯漸漸不再做聲。
最終,他緩緩放下了手中的槍。
……
應紹華屬入侵者,寇島上的診所不能去,徐溯將他送到陸地最近的一個沿海城鎮,丟在了醫院門口。
驅車回去路上,徐溯看了看手中折疊起來的紙張,有些厚度,全部被水浸濕,是他剛從應紹華身上搜出來的。
他沿折痕打開,首先映入眼簾的,便是首行醒目的四字——吾兒阿溯。
徐溯心頭一震,立馬翻到最後一頁,落款處正是鄭殊,時間,是十三年前。
這是鄭殊自盡前寫下的遺書。
“往昔所造諸惡業,皆由無始貪嗔癡,從身語意之所生,一切我今皆懺悔。”
他自知罪孽深重,成為了家族的恥辱,不願再繼續苟活。而對自己一直無法公開的兒子阿溯……
“我多希望有朝一日你讀到這封信,能原諒我這個失職、罪惡的父親,我多希望,我從來不是你的恥辱。”
“我多希望能陪著你成長,讓你像你表哥那樣,接受最好的教育,成為國之棟梁。”
……
開車的手下突然說:“少爺,到了。”
徐溯不動。他就這麼捧著那封信,獨自在車裏坐了很久很久。
……
沈嫿偷偷回了醫院,想把應紹華的情況通知給愛月。卻撞見搶救應紹華的醫生說,應紹華大出血,血型罕見,血庫沒有匹配,院方正在抽調附近醫院的庫存,要是沒有回信,應紹華怕是救不過來了。
她趕緊給徐溯打電話,告知他這一情況。
徐溯沉默。兩年前,應紹華生病時做了抽血化驗,他從那時起得知,他與他血型相同。
鄭殊的字跡在他眼前蕩來蕩去。
徐溯嘴唇微動,抬聲吩咐:“回醫院。”
……
又是一周過去了。應紹華出了院,待在家裏養病。
下午他躺在軟塌上看報紙,二狗端著一盤冰激淩路過,瞥了他一眼,腳步沒停,“老板!”
“站住。”應紹華喊住他。
二狗轉回頭,“幹什麼?”
應紹華往四下一掃,招手讓他過來,二狗乖乖過去,應紹華壓低了聲音說:“你把冰激淩給我一塊。”
二狗後退一步,“哎呀不行!愛月小姐姐說了,你不能吃冷的!”
他不忘提醒,“上次不是說了,她是應太太。”
“哎呀!愛月小太太說了,你不能吃冷的!”
應紹華:“……”
他不死心:“你給我一塊,我讓Lucy明天帶你去程家玩玩。”程家有個女機器人,二狗上次對她一見鍾情。
二狗的心髒砰砰作響,他糾結半天,妥協了,彎下腰,把那盤冰激淩湊近應紹華。應紹華剛要伸手去抓,牆後傳來愛月的聲音:“香港的夏天是要死人了嗎?”
一過拐角,撞見應紹華把一塊冰激淩丟回托盤上的場景。
應紹華滿臉尷尬,二狗頭也不回,轉身就往廚房跑,“我先走了。”
愛月細眯起眼,摩拳擦掌走過來,應紹華佯裝咳嗽兩聲,“我隻是……看看成色。”
愛月站到他身旁,麵無表情道:“把手伸出來。”
他乖乖伸手,她手起掌落,在他手心狠狠一拍,他卻就此不讓她的手離開了,五指緊收,將她往懷裏一拉,雙臂環住她背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