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季羨林的婚姻到底算哪一種,難以說得清楚。
對季羨林完成於父母之命、媒灼之言的婚姻,人們評價不一,大致分為遺憾派與叫好派。前者認為,季羨林是封建婚姻的犧牲品,雙方沒有絲毫共同語言,毫無幸福可言;後者認為,季羨林的婚姻是幸福的,家庭是溫馨和諧的。筆者一直以為,季羨林的婚姻是笑到最後的婚姻,因而算得上是美滿幸福的。
笑到了最後嗎?對這個問題,筆者近些年來經曆了肯定、否定、再肯定到最終一言難盡的心路曆程。
季羨林本人對自己婚姻的評價,早年與晚年也是矛盾與統一的結合。
在季羨林2002年一字未改出版的《清華園日記》中,你能看到他對婚姻的不滿,甚至可以讀出年輕學子的性壓抑。想想看,一位在清華讀書的西洋文學係的學生,徜徉於水木清華的校園,麵對西服革履、衣冠楚楚的外國老師和留過洋的中國老師,讀讀歌頌婚姻自由、鞭撻封建婚姻的新文學,麵對婚姻自由的大風早已在勁吹神州的現實,清華是一所開風氣之先的大學,吳宓老師都放膽地追求愛情,這一切的一切如何不會使季羨林心動呢?他的苦悶就是極為自然的事情了。日記是寫給自己的,是第一手的珍貴資料,因而是真實可信的。
著名曆史學家周一良先生在為《季羨林與二十世紀中國學術》一書寫的序中,結合自己的經曆,讚美了季羨林的忠厚美德:
我是生而喪母的人,不知母愛為何物,而羨林兄貧農出身,七歲〈應為六歲^筆者注〉過繼出去後,近九十年在這九百六十萬平方公裏的國土上,再未見他的生母,這是多麼殘酷的事。我雖沒受過母愛,但卻享受過男女之愛,我和老伴共用一大書案對坐齊眉達六十年,不可謂非幸運。羨林兄也有一個“溫馨的家”,他的嬸母和妻子德華和羨林三人組成一個家庭。嬸母是一位人極聰明,很有心計,“毫不利已,專門利人”的人5而妻子德華則是一真正善良的女性,一生沒有給任何人鬧過對立,發過脾氣。三人和睦相處,從來沒有吵過一句架,甚至沒有紅過一次臉。羨林兄正是在這種環境下,寫出了幾十萬字的感情真摯、動人心弦的文學作品,也是“不可謂非幸運”吧!①①周一良:《季羨林與二十世紀中國學術‘序》,北京大學出版社2001年7月第1版。
周一良將季羨林與胡適作了對比,探索了婚姻與學術成就之間的關係。
我過去很敬仰胡適之先生,原因之一,就是因為他為了不傷母親的心而違背自己的意願結了婚,我常把羨林兄與胡先生對比,欽佩之情不能自巳。但近來才知道,胡先生的美國女友始終未婚,與他通信幾十年〈胡太太也知道此事〉,這對胡先生當然也是一個很大的慰藉。如此看來,羨林兄的忠厚美德就更加可貴。這和他得以把畢生精力用於學術文化,取得這樣大的成就是否也有關係?①對妻子的評價,還是應該看看丈夫的觀點。在妻子去世之後的第二年〈1995年)季羨林寫道:
德華的天資不是太高,隻念過小學,大概能認千八百字。當我念小學的時候,我曾偷偷地看過許多舊小說,什麼《西遊記》、《封神演義》、《彭公案》、《施公案》、《濟公傳》、《七俠五義》、《小五義》等等都看過。……可是德華一輩子也沒有看過一部小說,別的書更談不上了。她沒有給我寫過一封信,她根本拿不起筆來。到了晚年,連早年能認的千八百字也都大半還給了老師,剩下的不太多了。因此,她對我搞了一輩子的這一套玩意兒根本不知道是什麼東西,有什麼意義。她似乎從來也沒有想知遒過。在這方麵,我們倆毫無共同的語言。②
從發表出來的《清華園日記》的記載來看,季羨林收到的家信包括報告妻子懷孕的家信,都是秋妹(季惠林,季嗣誠女兒^筆者注〗代勞的。
在文化方麵,她就是這個樣子。然而,在道德方麵,她卻是超一流的。上對公婆(指季羨林的叔父和先後兩位嬸母^筆者注〉,她真正盡上了孝道;下對子女,她真正做到慈母應做的一切;中對丈夫,她絕對忠誠,絕對服從,絕對愛護。她是一個極為難得的孝順媳婦,賢妻良母。她對待任何人都是忠①周一良:《季羨林與二十世紀中國學術‘序》,北京大學出版社2001年7月第1版。
②季羨林:《寸草心》,載《賦得永久的悔》,人民日報出版社1996年1月第1版,第90頁。
’奪^^義議銀季惠林(秋妹丨與丈夫^著名畫家弭菊田。
厚誠懇,從來沒有說過半句閑話。她不會撒謊,我敢保證,她一輩子沒有說過半句謊話。①接下來,季羨林幽了一默:“如果中國將來要修《二十幾史》,而其中又有什麼“婦女列傳”或“閨秀列傳”的話,她應該榜上有名。”
這是地地道道的“封建標準”,屬於季羨林的“幽默”與調侃,千萬不能當真。
如果當真,我想季羨林是不會同意的。
1962年,老祖同德華從濟南搬到北京來。我過單身漢生活數十年,現在總算是有了一個家。這也是德華一生的黃金時期,也是我一生最幸福的時候。我們家裏和睦相處,你尊我讓,從來沒有吵過嘴。有時候家人朋友團聚。食前方丈,杯盤滿桌。烹飪往往由她們二人主廚。飯菜上桌,眾人狼吞虎咽,她們倆卻往往是坐在一旁,笑眯眯地看著我們吃,臉上流露出極為怡悅的表情。對這樣的家庭,一切讚譽之情都是無用的,都會黯然失色的-①就在這轟轟烈烈的筵席上,在家庭形勢大好的情況下,作為學者和作家的季羨林,經過人生的種種煉獄,悲劇意識已駐心頭。在對自然規律的看法上,自有他的清醒和徹底性。他接著寫道:
我活到八十多歲,參透了人生真諦。人生無常,無法抗禦。我在極端的快樂中,往往心頭閃過一絲暗影:天下無不散的筵席。我們家這一出十分美滿的戲,早晚會有煞戲的時候。果然,老祖先走了。去年德華又走了。她也已活到超過米壽,她可以瞑目了。@我們是否可以說,經得起曆史檢驗特別是經過磨難檢驗的婚姻應該是美滿的婚姻。彭德華的文化是不高,與丈夫的共同語言亦少,不過回頭想想,許多所謂擁有共同語言的夫妻,在動亂年代,有的丈夫揭發妻子,有的妻子揭發丈夫,演出了多少幕人間悲劇與醜劇。最大的悲劇還在於,一些揭發者,有的是出於保護自己,有的是賣夫(妻)求榮,還有的是出於對理想的忠誠,甚至終生不悔。
1962年之後,彭德華與老祖一起(主要是彭德華)伺候照料季羨林,直到她們生命的盡頭。尤為難能可貴的是,這位平凡的中國婦女,陪伴男人度過了“文革”中最難熬的歲月。季羨林在他的散文名篇《二月蘭》中,寫了她對自己的精心照料。他說:
①季羨林:《寸草心》,載《賦得永久的悔》,人民日報出版社1996年1月第1版,第91頁。
②季羨林:《寸草心》,載《賦得永久的悔》,人民日報出版社1996年1月第1版,第91頁。
我當時日子實在非常難過。我知道正義是在自己手裏。可是是非顛倒,人妖難分,我呼天天不應,叫地地不答,一腔義憤,滿腹委屈,毫無人生之趣。在很長一段時間內,我成了“不可接觸者”,幾年沒接到過一封信,很少有人敢同我打個招呼。我雖處人世,實為異類。
然而我一回到家裏,老祖、德華他們,在每人每月隻能得到恩賜十幾元錢生活費的情況下,殫思竭慮,弄一點好吃的東西,希望能給我增加一點營養;更重要的恐怕還是,希望能給我添點生趣。婉如和延宗也盡可能地多回家來。我的小貓憨態可掬,依偎在我的身旁。他們不懂哲學,分不清兩類不同性質的矛盾。人視我為異類,她們視我為好友,從來沒有表態,要同我劃清界限。所有這一些極為平常的瑣事,都給我帶來了無量的安慰。窗外盡管千裏冰封,室內卻是暖意融融。我覺得在世態炎涼中,還有不炎涼在。這一點暖氣支撐著我,走過了人生最艱難的一段路,沒有墮入深澗,一直到今天。①在寫於2000年11月《我的家》一文中,季羨林再次談到自己的家是一個“溫馨的家”。他說:
為什麼說是一個溫馨的家呢?首先是因為我們家六十年來沒有吵過一次架,甚至沒有紅過一次臉。我想,這即使不能算是絕無僅有,也是極為難能可貴的。把這樣一個家庭稱之為溫馨不正是恰如其分嗎?其中也不是沒有原因的。
如果真有“毫不利己,專門利人”的人的話,那就是老祖和德華。她們忙忙道道買菜、做飯,等到飯一做好,他倆卻坐在旁邊看著我們狼吞虎咽,自己隻吃殘羹剩飯。這逼得我不由不從深處尊敬她們。②老朋友中誰看到這種尊敬了?同在朗潤園居住的張中行先生看到了。
有一天,張中行來到季羨林家,正巧看到季與夫人在說話,丈夫站著說,夫人坐在床沿上說。這一幕,頗使張中行吃驚。吃驚之餘,他把見到的情景寫進散①季羨林:《二月蘭》,載《速讀中國現當代文學大師與名家叢書1季羨林卷》,藍天出版社2004年2月第1版,第195頁。
②季羨林:《我的家》,載《季羨林散文全編》第6集,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2001年1月第1版,第367-368頁。
季羨林與家人在一起。
文《季羨林》中,文章收人他的散文集《負暄三話》,一時傳為美談。
按說,季羨林的婚戀故事到此應該結束了。但曆史的吊詭、人性的複雜、人物命運的傳奇,總是比人的想象力豐富得多,曆史、人性、命運之所以迷人,正在於此。隨著歲月的推移,季羨林初戀的一幕幕被慢慢揭開。解開謎底的,正是季羨林本人。後麵筆者還有詳筆。
2009年7月14日在北大百年紀念講堂,季承當著眾人的麵說過,本來祖父和叔祖父是準備給父親要兩房媳婦的,老家一'房,濟南一^房。後來這個計劃沒有實正課不正副課不副清華劍客揮斥方遒
三年“蓄勢”後,1930年,季羨林同八十多位濟南高中的同學來到北京。經過山東大學附中、省立濟南高中的培養,特別是得到王狀元的對聯和磨麵的鼓勵,以及董秋芳老師的點撥之後,季羨林在報考大學時,用“一身是膽,備我其誰”八個字來形容,並不為過。有的同學為了保險起見,同時報考了七八所大學。從已知的資料看,同學中季羨林與王峻岑隻報考了北大和清華。季羨林在高中學的是文科,六年拿了六個甲等第一,他這把刀子到底快不快,京城一試才知道。這裏必須插上一筆,這年高考,清華大學的作文題是什麼呢?
原本這不是一個問題,早在2001年,季羨林在《清新俊逸清華園》一文中已經有了答案。季羨林說,1930年清華的作文題目為“夢遊清華園記”。用後來心理學的新名詞,這題目屬於“發散14思維”。清華名震神州,但是考生們大都沒有到過清華。“水木清華”裏,有什麼“水”,有什麼“木”,“清”在何處,“華”在哪裏,學子們無從知道。季羨林說:“我的幻想能力自謂差堪自慰,大概分數不低。”筆者所見已出版的各種季羨林傳記,都依據季羨林的這篇文章,對這一年的清華作文題采用“夢遊”說。
大概是2006年的一天,中央電視台“大家”欄目訪問著名力學家、上海大學校長錢偉長。談起當年清華高考作文,錢偉長告訴主持人,他的作文題是“夢遊清華園記”。根據題目,他文不加點,當即寫下一篇450字的賦,拿了滿分。說這話時,錢先生滿麵紅光,頗為自負。
看著電視,筆者可就納了悶了:季羨林是1930年考中清華,錢偉長是1931年季羨林清華大學畢業時與同學留影。
考中清華,兩人怎會有一樣的作文題?肯定有一人記錯了。一位是語言大師,一位是力學大師,做起學問都嚴謹得像一塊純鋼,到底孰對孰錯呢?
筆者雖在求索,但礙於條件,一直無法査詢。直到2007年1月4日,筆者在當日《文彙報》的副刊《筆會》看到了散文作家卞毓方撰寫的《〈夢遊清華園〉考》,心中的疑問才得以破解。原來,卞毓方在給季羨林作傳,他將寫好的章節請季羨林過目。季羨林在“夢遊清華園”一語的旁邊,畫了一個小小的問號。卞毓方費盡周折,在清華大學圖書館查到了1931年某期的《清華周刊》,發現上麵記載清華大學1930年的作文題為兩則,一是“將來擬入何係,誌願如何?”;二是“新舊文學書中,任擇一書加以批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