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晚年李長之與夫人。
從季羨林後來的文章和談話中可以看出,他不悔少作,且評價甚高:
……平心而論,我在清華四年,隻寫過幾篇散文:《年》、《黃昏》、《寂寞》、《枸杞樹》,一直到今天,還是一片讚美聲。清夜捫心,這樣的文章我今天無V論如何也寫不出來了。我一生從不敢以作家自居,而隻以學術研究者、自命。然而具有諷刺意味是,如果說我的學術研究起點很低的話,我的散文創作的起點應該是不低的。①經過比較,筆者以為,季羨林與李長之人生與文學創作有如下幾個共同點:第一,季羨林與李長之都喜歡德國文化,都翻譯過德國文學作品。季羨林就讀的是清華西洋文學係,是“德文專門化”的學生;李長之先學生物係,後轉到哲學係,對康德的“三大批判”〈《純粹理性批判》、《實踐理性批判》、《判斷力批判》〉,佩服得五體投地,他學的是哲學,對文藝批評更為拿手。20世紀30年代,李長之與楊丙辰教授創辦《文學批評》雜誌,旨在宣傳德國文學及批評。
第二,季羨林與李長之都是文學青年,都喜歡魯迅。李長之12歲起發表詩歌,①季羨林《我的學術回憶》,載《季羨林散文全編》第6集,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2003年1月第1版,第46頁。
作文拿過全校第一,被人譽為“神童”。季羨林高中時開始發表小說、散文,並得到“詩人”雅號。兩個人的名字都上了現代文學史上大名鼎鼎的《文學季刊》創刊號。
在創刊號上,李長之是特約編委,季羨林是特約撰稿人。當時鄭振鐸讓李長之約人為《文學季刊》寫文章,李長之就推薦了季羨林為特約撰稿人。1934年,李長之出版第一本詩集《夜宴》,1942年出版第二本詩集《星的頌歌》。能登上《文學季刊》的封麵,季羨林是自豪的,他發表在創刊號上的文章,評論的是丁玲的《夜會》
〈後來季羨林在《悼念沈從文先生》一文中,誤記為評論的是丁玲的《母親》查《清華園日記》,1933年11月8日季羨林在日記中寫道:
今天整天都在沉思著作《夜會》的書評。一起頭,就使我感到困難。……晚上終於硬著頭皮把《夜會》的(書)評寫(完我現在真地覺到寫文章的困難,在下筆前,腦子裏輪廓打得非常好,自己想,倘若寫成了文章,縱不能驚人,總也能使自己滿意。然而結果,一拿筆,腦袋裏立刻空空,那些輪廓都跑到那裏去了?捉風捉不到。寫成的結果是自己也不滿意^然而頭痛了,電燈又警告了。隻好嗒然走上床上,我想到了雞的下卵。①季羨林不善於寫評論,文學批評水平比李長之略遜一籌。如上文說的,雞沒有卵的時候,下不出卵。他善寫的是抒情散文。李長之畢業於哲學係,善寫評論,常常文不加點,下筆千言。對李長之寫作和組織能力,季羨林非常佩服。1933年12月3日,他在日記中寫道:
I晚上又聽到長之談,《文學季刊》出廣告事情,我心裏總覺得有點特異的感覺。仔細分析起來,仿佛是看到長之能替自己開辟了這樣的局麵,自己有點羨①季羨林:《清華園日記》,遼寧美術出版社2002年8月第1版,第169頁。
②季羨林:《清華園日記》,遼寧美術出版社2002年8月第1版,第179頁。
李長之發表在《文學季刊》上的評論是《王國維文藝批評著作批判》。
2004年,筆者見到了李長之先生的後人、二女兒李書女士和女婿北師大教授於天池先生,從他們的研究中得知,《文學季刊》創刊號共有三個:一個是未經檢查官刪除的樣本,二是雖經檢查官刪除但仍原始完整的創刊號,還有就是再版時巴金抽去了季羨林評丁玲《夜會》的評論、部分廣告以及封底編委會和特約撰稿人名單的再版本。筆者通過查閱《清華園日記》,得知季羨林知道是巴金抽去了文章。因此,他在日記中對巴金憤憤然。在1934年3月25日的日記中,他這樣寫道:
這幾天心裏很不高興^《文學季刊》再版竟然把我的稿子抽了去。不錯,我的確不滿意這一篇,而且看了這篇也很難過,但不經自己的許可,別人總不能亂抽的。難過的還不隻因為這個,裏麵還有長之的關係。像巴金等看不起我們,當在意料中,但我們又何曾看起他們呢?①
第二天,季羨林又寫道:
因為抽稿子的事情,心裏極不痛快。今天又聽到長之說到幾個人又都現了原形,巴金之愚妄淺薄,真令人想都想不到。②那時候,季羨林還是一個敏感的文學青年,社會曆練不足,一遇到波折,情緒低落,說話負氣是自然的。再說,日記是記給自己看的,屬於隱私,對他人和社會沒有什麼影響。事隔幾天,他像換了一個人,雨過天晴了。原來《文學季刊》把他的散文《兔子》登了出來,又聽說他的《年》將在《學文》第一期上發表,立馬就“很高興”了。青年就是青年。反過來講,我們也無法苛責後來的文壇巨匠巴金每一件事情都做得完美妥帖。晚年的季羨林曾高度評價巴金的貢獻。
但是,巴金抽去季羨林的評論文章,成為文學史上的一個公案,長期影響了李長之與巴金後來的關係。季羨林寫的書評是由李長之邀約並經過編委會同意發①季羨林:《清華園日記》,遼寧美術出版社2002年8月第1版,第231頁。
②季羨林:《清華園日記》,遼寧美術出版社2002年8月第1版,第231頁。
表的,而巴金抽去了季羨林《夜會》的書評,並沒有經過編委會同意。李長之是編委和雜誌書評副刊的主持人,稿子撤去,李長之不知道,當然生氣,於是向巴金問罪。結果,李長之自己欲在《文學季刊》上發表的《茅盾創作之進展的考察及其批評》也被巴金扣住不發。李長之憤而退出了編委會〈朱自清在日記中亦有記載〉,開始創辦《文學評論》雜誌。
第三,季羨林與李長之文學創作都起步於濟南,在文學創作與文學活動上都與天津《益世報》發生了重要的關係。
季羨林的處女作《文明人的公理》,還有後來寫的《醫學士》、《觀劇》,均刊登在天津《益世報》上。1935年3月,還是清華學生的李長之,便開始主編天津《益世報》副刊。從這一年5月29日開始,李長之寫作的《魯迅批判》在《益世報》和《國聞周刊》上連載,弓丨起文壇矚目。.日本《中國文學研究》雜誌立即用大半本的篇幅介紹。1937年北平淪陷後,日本侵略者在查禁書單上列入《魯迅批判》。李長钃之愛戴魯迅,一直珍藏著魯迅給他的書信,直到“文革”發生,書信被抄走。研究李長之,不能不研究他的《魯迅批判》。《魯迅批判》是現代文學史上唯一霧 ^泰 霧
一部經過魯迅過目的研究魯迅的學術專著。在《魯迅批判》寫作過程當中,魯迅給鴿了李長之熱情的鼓勵和幫助。1935年7月27日,魯迅寫信給李長之,鼓勵他寫下去:惠函敬悉。但我並不同意於先生的謙虛的提議,因為我對自己的傳記以及批評之類,不大熱心,而且回憶和商量起來,也覺得乏味。文章,是總不免有錯誤和偏見的,即使叫我自己做起對自己的批評來,大約也不免有錯誤,何況經曆全不相同的別人。但我以為這其實還比小心翼翼,再三改得穩當了好。①值得^告慰李長之的是,經過幾十年的風風雨雨,《魯迅批判》已重新出版,目前已經有多個版本,隻是李長之先生本人看不到了。筆者多年來一直尋找李長之先生的後人與《魯迅批判》這部作品。直到2003年的一天,在泉城路新華書店文學評論書架上,一本薄薄的小書,突然躍入眼簾:《魯迅批判》。我心頭一熱,連忙從書架上取下。這部書是北京出版社出版的“大家小書”係列中的一部。我尋覓《魯迅批判》而不得多少年,今天終於找到了它。正是由於這部書,我聯係上李長之先生的後人。這為我研究季羨林的文學創作和濟南近現代曆史,打開了一個塵封多年李長之與二女兒李書在一起。
的窗口,找到了一個獨特的視角:時代在進步,盡管付出了沉重的代價。
第四,季羨林與李長之在1949年都選擇留在祖國大陸,迎接解放。1949年2月,李長之代表北師大教授會起草《迎接解放》宣言,後又起草《擁護解放軍渡江令》宣言和《向新政協致敬電》。
第五,季羨林與李長之在新中國成立後都擔任過工會主席。季羨林當選北大沙灘分會主席。李長之當選北師大工會副主席、文學院工會主席,還參加了全國第一次文代會。北大遷到燕園後,季羨林擔任北大工會主席。
由於命運不同,比起季羨林後來的學術成就、文學成就與顯赫的聲望(季羨林散文《賦得永久的悔》獲得中國文學最高獎之一的“魯迅文學獎”),李長之卻沉寂幾十年,他後來的人生是悲涼的。從1951年批判電影《武訓傳》到1957年反右〈李長之1958年初被劃為右派〉,再到“文革”,李長之成為曆次政治運動的老“運動員”,走了幾十年的背運。1978年12月13日,李長之溘然長逝。再過5天,偉大的中共十一屆三中全會召開了。李長之雖然沒能看到這一天,但在1978年,他的各項待遇正在不斷地得到落實中。6月3日,兒子背著他參加了老舍先生骨灰安放儀式;8月他原來的住房“收複了失地”;9月他用補發的工資買了一台日立彩電。李長之迎來了光明。
特別值得一提的是,季羨林、李長之當年與巴金的一段舊怨,早已煙消雲散。季羨林晚年髙度評價了被譽為文學良心的巴金。巴金寫下了《隨想錄》,季羨林寫下了《牛棚雜憶》。《隨想錄》是老一輩文壇巨人反思曆史、解剖心靈的一聲驚雷,影響深遠。《牛棚雜憶》的寫作晚於前者,此時政治環境進一步改善,季羨林早已恢複了獨立思考,加之身體極佳,“腦袋難得糊塗”,創作狀態極佳(被著名詩人牛漢稱為作家裏麵的“老生代”),他在巴金開辟的反思道路上繼續掘進,以親身經曆寫出了係統的“牛棚生活”。《牛棚雜憶》的文學成就和曆史價值比之前者,有所超越就成為必然。不過,巴金在《隨想錄》中一遍遍地解剖自己的靈魂,懺悔自己的心靈,其中所達到的人格高度,其他的人,包括季羨林,最終也沒有超越。
巴金去世後,季羨林寫下了《悼巴老》。文章在高度評價了巴金後,年逾九旬的季羨林竟然像一個小孩子寫作文似的,在文章末尾表起了決心:
巴老!你永遠永遠地走了。你的作品和人格卻會永遠永遠地留下來。在學習你的作品時,有一個人決不會掉隊,這就是95歲的季羨林。①李長之由於去世過早,已經沒有可能讀到巴金的“小書巨著”(筆者觀點)《隨想錄》。但是筆者想,如果,李長之能讀到《隨想錄》,他會震撼於老人的反思,震撼於老人對自己靈魂的一遍遍解剖,於是他會抖擻精神,再次拿起如橡巨筆,下筆千言,寫下無愧於曆史與時代的《隨想錄》書評。不過,李長之雖然沒能等到這一天,作為文學批評家,即使在遭受厄運的時候,他還要女兒李書讀巴金的《家》,他對《家》的文學成就和曆史地位給予公正客觀的評價,其服膺真理的精神令人起敬。
在筆者牽頭聯絡下,李長之的二女李書與女婿於天池2004年應邀來濟,參加濟南師範附小建校一百周年紀念活動。李書來到黑虎泉西路的原附小舊址,(現在舊址上的學校是濟南黑虎泉西路小學,附小1963年搬到濟南師範路一筆者注〉,踏上父親母校舊址,李書如同走進曆史,這裏的一草一木,仿佛都有父親的影子,每一塊地磚都有父親的足跡。她撫摸著大門的門垛,百感交集,熱淚灑落在父親走過的土地上。多少憶念,多少悲酸,一起湧上心頭。
痛失慈母一生至悲回到泉城初執教鞭季羨林的心中始終供奉著兩位母親,一個是祖國母親,一個是生身母親。他寫了一輩子母親。清華四年,季羨林所受的最大打擊,是痛失慈母;一生當中,最大的打擊也是痛失慈母。從此,無論在國內還是旅居國外,他常在夢中哭醒。本來他打算得好好的,大學畢業後立刻迎養母親。不料大學尚未畢業,竟與慈母陰陽隔世。季羨林認為,自幼離開母親,少了母愛,又不能報答母愛,自己成了一個悲劇人物。
那是1933年初秋的一天,季羨林突然收到濟南來的電報:母病速歸。
自從6歲來到濟南,到此時為止,季羨林一共返回清平老家四次,其中三次是奔喪,第一次是大奶奶去世,第二次是父親生病,第三次是父親去世,第四次最為沉痛,母親走了。
1994年,83歲的季羨林寫下血淚文字:《賦得永久的悔》。這篇散文甫一發表,立即打動了無數讀者的心。他回憶道:“文章在光明日報‘文薈’上刊出後,得出的反應大大超出我的期望。一位在很多問題上同我意見相左的老朋友對我說:‘你的許多文章我都不同意;但是《賦得永久的悔》卻不能不讓我感動和欽佩。你是一口氣寫成的吧?’”《賦得永久的悔》震撼了筆者,對季先生產生了景仰之情,正是由於這篇散文;也正是這篇散文,促使我想做點研究季羨林的學問。《賦得永久的悔》裏麵最令讀者感動的是下麵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