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話題還是要回到陳寅恪上來。陳寅恪曾在日本、美國、德國留學,他與季羨林的導師瓦爾德施米特同為德國柏林大學梵學大師呂德斯的學生。中外兩位老師同出一個師門,呂德斯就成了季羨林的師祖。不同的是,在清華時,西洋文學係剛開課時隻有季羨林這一名學生〈後來又陸續進來三位〉。等到夏學期最後一堂課結束的時候,瓦爾德施米特問季羨林:“你是不是決定以印度學為主係呢?”季羨林的回答是堅定的。從此之後,七十多年的風雨歲月裏,季羨林以累累學術成果名聞海內外,被譽為學界泰鬥,為中國人爭了光,為中外恩師爭了光,也為中德文化和學術交流續寫了一段佳話。

二戰爆發阻斷歸途吐火羅語鋪下攤子瓦爾德施米特教授的教學是典型的德國方法,此法始於19世紀。正如德國語言學家埃瓦爾德所說:“拿學遊泳來打個比方,我教外語就是把學生帶到遊泳池旁,一下子把他們推下水去。如果他們淹不死,遊泳就學會了。”瓦爾德施米特教梵文的步驟是,第一、二堂課,念字母,從第三堂課起就念練習,語法要學生自己去查。季羨林也是猝不及防,被德國老師一下推下水的。他後來回憶說:

第一次上課時,教授領我們念了念字母。我順便說一句,梵文字母也是非常囉唆的,絕對不像英文字母這樣筒明,無論如何,第一堂我覺得頗為舒服,沒感到有多大壓力。我心裏滿以為就這樣舒服下去的。第二次上課就給了我當頭一棒。教授對梵文非常複雜的連聲規律根本不加講解。教科書上的陽性名詞變化規律他也不講。一下子就讀起後麵附上的練習來。這些練習都是一句句的話,是從印度梵文典籍中選出來的。梵文基本上是一種死文字。不像現代語言那樣一開始先學習一些同生活有關的簡單的句子:什麼“我吃飯”,“我睡覺”等等。梵文練習裏的句子多少都脫離現代實際,理解起來頗不容易。教授要我讀練習句子,字母有些還麵生可疑,語法概念更是一點也沒有。讀得結結巴巴,譯得莫名其妙,急得頭上冒汗,心中發火。下了課以後,就拚命預習。一句隻有五六個字母的練習,要查連聲,查語法,往往要作一兩個小時。準備兩小時的課,往往要用上一兩夭的時間。我自己覺得,個人的主觀能動性真正是充分調動起來了。過了一段時間,自己也逐漸適應了這種學習方法。頭上的汗越出越少了,心裏的火越發越少了。我嚐到了甜頭。①德國大學的假期特別長,每學期上課時間大約隻有20周,梵文上課時間共約80小時。季羨林在第一學期隻用80小時的時間就學完了全部梵文語法,還念了幾百句練習。這樣的學習速度,是與德國外語教學法分不開的。中國學生從小學外語,到了大學畢業還張不開嘴。外語教學多少年沒有解決好,或者“啞巴外語”謬種流傳,或者“翻譯機器”批量生產,是不是與“教練員”老在岸上比劃、學生“下水”不夠有關係,隻好有待於外語教學專家去研究了。

季羨林“下水”後,短暫的不適應轉眼過去,很快就如魚得水了。一個學期四十多堂課,便讀完了一本梵文教科書。但是,外國法子到了中國就水土不服。在“文革”期間,他“拿來”的外語教學法被誣為德國法西斯教學法,成為他的一條罪狀而多挨了幾次批判。站在台上接受批判的季羨林百口莫辯,啼笑皆非。

轉眼到了1937年,盧溝橋事變爆發,日寇鐵蹄踐踏中華國土。季羨林有國難回,有家難歸。更要命的是,兩年交換期已到,經濟來源斷絕,吃飯成了問題。正在犯愁之時,天無絕人之路,又一位“貴人”伸出援手。他就是哥廷根大學漢學研究所所長斯塔夫〃哈隆教授。哈隆邀請季羨林擔任漢學所的漢學講師。“飯碗”從天而降,季羨林求之不得,當即答應。於是,哥廷根的季羨林既當學生,又當先生,花錢求學,掙錢謀生。是否吉人自有天相,關鍵時刻神仙暗中幫忙,他說不清楚。曆史常常說不清楚。說不清楚,才有魅力。

能說清楚的是季羨林為人樸厚,做學問專心致誌。哈隆是捷克蘇台德人,在德國不被重用,痛恨法西斯是必然的。幾年後,哈隆離開哥廷根,去英國劍橋大學任漢學教授。臨行前,哈隆夫婦與中國學生季羨林、田德望在哥廷根政府地下餐廳話別。哈隆含淚告訴中國學生,在德國,他們夫婦真正的朋友隻有他們這兩位中國人。上個世紀40年代末,季羨林在北京大學執教,正苦於北大圖書館相關資料匱乏、專業研究無法進行之時,又是哈隆從劍橋來信,力邀季羨林去劍橋執教。如果季羨林當真去了劍橋,他會是怎樣一個人生?又會是怎樣一個學術?恐怕神仙也無法回答了。

德國法西斯發動第二次世界大戰不久,瓦爾德施米特教授被征從軍,他的前任、已經退休的西克教授以耄耋之年毅然出來代課。季羨林後來寫道:“西克教授真正是誨人不倦,第一次上課他就對我鄭重宣布:他要把自己畢生最專長的學問,統統毫無保留地傳授給我,一個是《梨俱吠陀》,一個是印度古典語法《大疏》,一個是《十王子傳》,最後是吐火羅文,他是讀通了吐火羅文的世界大師。”

由西克教授吐火羅文,就如同由孔子教授《論語》、黑格爾教授《邏輯學》,是再地道不過的美事。問題是季羨林來哥廷根之前,從沒有聽說過什麼吐火羅文,更不會想到要學習掌握這門古代的中亞語言。他已經學習了多種語言,感覺已經超負荷了。“我學外語的才能不能說一點沒有,但是絕非語言天才。我不敢在超負荷上再超負荷。而且我還想到,我是中國人,到了外國,我就代表中國。我學習砸了鍋,丟個人臉是小事,丟國家的臉是大事。”“自己的攤子已經夠大了,決不能再擴大了。”

但是,西克教授不容商量,馬上開課。麵對這位像祖父一般慈祥而又認真的老教授,季羨林感動得沒有辦法,他隻有鐵下心來,“舍命陪君子”,再次“擴大自己的攤子”。正在開課的時候,比利時一位研究赫梯文的專家沃爾特丨古勿勒來到哥廷根,也要學吐火羅文。於是,一個隻有兩位外國學生的吐火羅文特別班開了起來。每周幾天,西克老教授孤自一人,從城東穿越全城,到高斯-韋伯樓來上課。

西克的教學方法與瓦爾德施米特一樣,不講語法,直接讀原文,用的也是“遊泳池推入法”,課本是他與西克靈教授1921年合著的《吐火羅文殘卷》和1931年他們與舒爾策合著的《吐火羅文文法》。吐火羅文殘卷在新疆出土時,每一張的一頭都有焚燒的痕跡,焚燒的麵積有大有小,沒有一張是完整的。西克的辦法是先把比較完整的那幾張讀出來。因為那幾張的內容是清楚的,隻是個別地方個別字的含義有些模糊。季羨林與沃爾特‘古勿勒要學習婆羅米字母,又要翻閱文法,查找詞彙表。殘卷畢竟是殘卷,中間空白處很多,西克就根據上下文和詩歌的韻律來補充殘卷。

西克教授誨人不倦的學者風範,感動著季羨林,他一頭鑽進吐火羅文而不能自拔。“超負荷上再超負荷”,不但沒有壓垮他,而且他學習吐火羅文的興趣日增。苦學的結果,是在他的大腦“硬盤”裏又擠進了一門“稀奇古怪”的中亞古代語言。要知道,這時候他有國難歸,饑腸轆轆,還患著嚴重的失眠症。

如果沒有給人類帶來空前災難的二戰,瓦爾德施米特教授就不會被征從軍,已經退休的西克教授自然也不會出來代課,季羨林也就不會有機會接觸吐火羅文。

曆史就是如此複雜,曆史就是如此詭譎,曆史又是如此多情。

季羨林掌握了吐火羅文之後,由於國內條件所限,主要是資料匱乏,幾十年都沒有派上用場,直到20世紀80年代,一次偶然的機遇,季羨林重新拾起往日絕活,破譯了1975年新疆出土的吐火羅文殘卷,震驚了學術界,從而告慰西克教授於九泉之下。這又是後話了。

兩位母親齊來入夢異邦恩師恩重如山他遊學在外,總是思鄉懷國,尤其想念自己的母親。這份眷戀家國的不解之情使他感到莫名的孤獨。排遣這種孤獨的方法,就是寫下自己的所思所念所感所懷,用奇妙的文字搭積情感的望鄉台。①上麵的這段話,來自著名民俗學、民間文學專家鍾敬文生前為《季羨林散文全編》寫的序,表明季羨林雖然留學國外,但內心總是眷戀家國、思念母親,並為情造文,寫下了一篇篇感人至深的精美散文。

季羨林六歲離開母親,到濟南叔父家讀書,高中畢業後又去清華讀書,大學二年級時,母親不幸辭世。季羨林原來打算,大學一畢業,“飯碗問題”自然解決,然後迎養母親。誰知,老天難遂人願,母親撒手人寰。用他的說法,自己成了悲劇性的人物。從他登上文壇起,思念母親就與他的散文創作相伴。他說過:“我一生有兩個母親:一個是生我的那個母親;一個是我的祖國母親。我對這兩個母親懷著同樣崇高的敬意和同樣真摯的愛慕。”

留學德國,丨去國萬裏,生身母親與祖國母親自然頻來入夢。他寫道:

我六歲離開我的生母,到城裏去住。中間曾回故鄉兩次,都是奔喪。隻在母親身邊呆了幾天,仍然回到城裏。最後一別八年,在我讀大學二年級的①鍾敬文:《季羨林散文全編,序》第1集,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1999年2月第1版,第2頁。

時候,母親棄養,隻活了四十多歲。我痛哭了幾年1食不下咽,寢不安席。我真想隨母親於地下。我的願望沒能實現。從此我就成了沒有母親的孤兒,是個靈魂不全的人。我懷著不全的靈魂,抱終天之恨。一想到母親,就淚流不止,數十年如一日。如今到了德國,來到哥廷根這一座孤寂的小城,不知為什麼,母親頻來入夢。我的祖國母親,我這是第一次離開她。離開的時間隻有短短的幾個月,不知道為什麼,我這個母親也頻來入夢。①這是季羨林心靈的真實寫照。留學交換期原本隻有兩年,但世事無常,二戰爆發,造化弄人,回國無路,季羨林在德國一住就是十年,戰爭結束後才輾轉回國。等回到祖國時,季羨林在海外已經待了11年。假如季羨林來德之初就知道要在此待上十年,他恐怕是熬不住的。1936年7月11日,季羨林寫下了散文《尋夢》。他在文章中寫道:

夜裏夢到母親,我哭著醒來。醒來再想捉住這夢的時候,夢卻早不知道飛到什麼地方去了。

我瞪大了眼睛看著黑暗,一直看到隻覺得自己的眼睛在發亮。眼前飛動著夢的碎片,但當我想把這些夢的碎片捉起來湊成一個整個的時候,連碎片也不知道飛到什麼地方去了。眼前隻剩卞母親依稀的麵影……②在德國的日子裏,學業上有恩師愛護提攜,生活中還有像母親一樣的女房東歐樸爾太太的照料,應該說季羨林是幸運的。但這一切都不能拯救他痛失慈母的心靈孤苦。母親離世已經人了他的腦子。母親時來人夢,他每每哭著醒來。他甚至敏感到不敢看描寫母愛的小說、劇本。有一天,他去看一部電影,影片中恰有母愛內容,他一時悲從中來,不能自已,哭著從劇場回到女房東家裏。

季羨林的母親是不幸的,臨死也沒能再見愛子一麵。她的愛子喜子〈季羨林乳名)六歲就離開了她,去濟南讀書,為季家傳宗接代。後來季羨林聽人說,母親生前說過:“早知道這孩子一去不回頭,我說什麼也不會放他走的。”慈母的話像鋼針一樣深深地紮進了季羨林的靈魂裏,再也拔不出來。他終生悔恨離開母親,①季羨林:《留德十年》,東方出版社1992年12月第1版,第50?51頁。

②季羨林:《尋夢》,載《季羨林散文全編》第1集,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1999年2月第1版,第113頁。

終生深陷思母情結不能自拔。

但季羨林的母親又是幸運的,天底下有多少兒子能像季羨林這樣終生懷母、頌母?如果季羨林老母泉下有靈,相信她會為有大出息的兒子而自豪的。季羨林生前表示,他死後骨灰要埋在母親墳旁,把最後的孝心獻給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