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陳省身與季羨林同齡,早年留學海外,足跡遍及歐美,留學的第一站與季羨林一樣,正是德國。

季羨林在哥廷根時發表的學術論文專業性很強,一般人難有興趣,但文章畢竟產生在“黃金時期”,學術價值金光閃閃,還是有必要介紹給讀者的。何況季羨林本人也非常看重這一時期的科研成果。晚年以後他還說:以他當時的身份,“竟能在上麵發表文章,極為罕見。我能濫竽其中,得附驥尾,不能不感到光榮。可惜由於原文是德文,在國內,甚至我的學生和同行,讀過那幾篇論文的,為數甚少。介紹我學術成就的人,也大多不談。說句老實話,我真感到多少有點遺憾,有點寂寞。”那麼獲得博士學位以後,季羨林發表的四篇學術論文到底是什麼樣子呢?

1.《吐火羅文本的〈佛說福力太子因緣經〉諸異本》。西克和西克靈之所以能用幾十年的工夫讀通吐火羅文,關鍵是找對了方法,這就是找到同一佛經同一故事或內容相近的平行異本,在對照中基本破譯了吐火羅文。漢語功夫深厚、悟性又強的季羨林,當時整天翻看漢譯《大藏經》,他發現跟西克讀的吐火羅文在《大藏經》裏有多種平行的異本。其中,《吐火羅文殘卷》中的1101^6就是《大藏經》中的《福力太子因緣經》。這當然是一個重要的發現。這個發現使得西克和西克靈在翻譯吐火羅文《佛說福力太子因緣經》時無法破譯的字釋然冰解,如“泥巴”的“泥”,“壕莖”的“塹”。西克驚喜之餘讓季羨林寫成論文,由他推薦,發表在《德國東方學會雜誌》上。、

2^《中世紀印度語言中語尾-3111變為-0和-1;的現象》。季羨林在閱讀用混合梵文寫成的佛典時,在不少地方發現語尾-3111變成-0和-II,他認為這是一個不尋常的音變。於是便刻意搜求資料,以求解答。阿育王時期,印度古代的版圖最大。為了便於統治,阿育王用首都所在地的東部的方言寫成敕令,但他並不用梵文。季羨林堅持呂德斯的觀點,認為阿育王使用的語言為“古代半摩揭陀語”。這種方言顯然不能流通於他所統治的天下,不便於他的敕令讓不同地域的人們都明白。於是他就讓人把半摩揭陀語譯成各地的方言,刻在石碑或石柱上。把這些原本來自同一語言的內容相同而文字不同的語言有糸列在一起,季羨林發現,-31X1變成-0是印度古代西北部方言的特點。季羨林在論文裏非常細致地考察了幾部佛典,如《妙法蓮華經》等等,用確鑿的證據證明,印度的一些佛典由原來的古代半摩揭陀語向西北方言轉化,然後或者同時梵文化。論文由西克教授推薦,發表在《哥廷根科學院院刊》上。

0.8173廿。該論文衝破巴利文的限製,在混合梵文裏找到了這個詞,第一次提出了正確的看法。這個詞就是^517組。

4丨《應用不定過去時的使用以斷定佛典的產生時間和地區》。這是季羨林完成博士論文後在德國發表的最長的論文,原文的題目為《論中世紀印度語言中的不定過去時》,發表時由瓦爾德施米特教授改為現在的題目。這篇論文花費了他幾年的時間。季羨林把所能找到的梵文原文佛典集中在一起,經過仔細研究後發現,佛典中不定過去時這種語法形式,有的保留下來,有的被替換掉了。為什麼會出現這種語法現象呢?季羨林認為,佛典產生的時間是不同的,地域也是不同的。那麼到底有沒有一部原始佛典?這就涉及到印度佛教史上的一個重大問題。西方梵文學界有兩大派,否定派占多數,在法國和比利時,幾乎所有學者都是否定派,德國少數學者也是否定派。季羨林堅持大師呂德斯的觀點,是堅定的肯定派。他認為,呂德斯所說的“原始佛典”不是後來的包括經、律、論三大部分的整整齊齊的佛典。它的形成,應該像孔子《論語》的形成那樣,?[子說的話被弟子們記下來,形成了一部書。釋迦牟尼的情況也大致如此,不同的是,釋迦牟尼時代的印度還沒有文字,弟子們隻能靠記憶。他經常講的東西,弟子們牢記在心中,“以後就以此為基礎,像滾雪球那樣越滾越大,最後才形成了具備經、律、論的《大藏經》”。季羨林從較古佛典文本中不定過去時的語法形式逐漸消失和被其他語法形式所代替的事實中得出結論:不定過去時這個語法形式最初流行於東部方言纂成的接近原始佛典的一些佛典中。在晚出的一些佛典中就構成了兩部分中的較古部分,在較晚的或者較新的部分中則逐漸消失。這篇論文發表在《哥廷根科學院院刊》上。

應該說,這篇深具學術價值的論文也引起了爭議。法國和比利時的梵文學者由於不同意呂德斯“原始佛典”說,自然也就反對原始佛典是由東部方言纂成的觀點。作為學術探索,原本正常。值得注意的是,五十多年過去,到了1997年,對自己的這篇引發爭議的論文,季羨林依然充滿了學術自信。他說:“不管什麼人,也不管出於什麼動機,曾反對過這一篇論文的某一部分,但是到了今天,已經過了半個多世紀,我真誠地檢閱全文,我的糸封侖並無破綻,還是正確的。”

哥城秋色“醉”人心脾伊姆加德情絲綿綿小城哥廷根是座美麗的大學城,在季羨林眼裏,“哥廷根的山林就是美麗的小夜曲”。他寫道:

最引人入勝的不是山,而是林。這一片叢林究竟有多大,我住了十年也沒能弄清楚,反正走幾個小時也走不到盡頭。林中主要是白楊和橡樹,在中國常見的柳樹、榆樹、槐樹等,似乎沒有見過。更引人入勝的是林中的草地。德國冬天不冷,草幾乎是全年碧綠。冬天雪很多,在白雪覆蓋下,青草也沒有睡覺,隻要把上麵的雪一扒拉,青翠欲滴的草立即顯露出來。每到冬春之交時,有白色的小花,德國人管它叫“雪鍾兒”,破雪而出,成為報春的象征。再過不久,春天就真地來到大地上,林中到處開滿了繁花,一片錦繡世界

2004年10月,晚秋時節,筆者從荷蘭進人德國,在高速路上極目德國山林秋色,但見萬山紅遍,層林盡染;萬山黃遍,層林盡染;萬山綠遍,層林盡染。紅有濃淡,黃有深淺,綠有層次。連綿起伏的山林像是身著一身錦繡的貴夫人,展示著大自然的大手筆。此時,筆者忽然想起季羨林寫於上世紀40年代的散文《憶章用》。在這篇懷念故友的文章裏,他用生花妙筆在稿紙上描繪了哥城的山林秋色:

哥廷根的秋天是美的,美到神秘的境地,令人說不出,也根本想不到去說。有誰見過未來派的畫沒有?這小城東麵的一片山林在秋天就是一幅未來派的畫。你抬眼就看到一片耀眼的絢爛。隻說黃色,就數不清有多少等級,從淡黃一直到接近棕色的深黃,參差得抹在一片秋林的梢上,裏麵雜了冬青樹的濃綠,這裏那裏還點綴上一星星鮮紅,給這慘淡的秋色塗上一片淒豔。①有一段時間,在哥廷根的中國人隻有他一個。在孤獨裏,在饑餓中,季羨林時常獨自一人來到山上,沉醉在山林的美景裏。他想起了杜詩:“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祖國正飽受戰爭蹂躪,家書斷絕,有國難歸,在思國懷鄉的情緒中,這位海外赤子把《春望》詩中的“萬”字改成“億”字,“家書抵萬金”變成了“家書抵億金”。

也正是在這個時候,美麗的德國姑娘伊姆加德漸漸地走進季羨林的視線,走進了他的心靈。邁耶一家與季羨林同住在一條街上。伊姆加德是邁耶的大女兒,她還有個妹妹,姐妹倆生得如花似玉。邁耶是個老實巴交的德國人,平時話兒不多。季羨林後來這樣描述邁耶老人:“在人多的時候,呆坐在旁邊,一言不發,臉上總掛著憨厚的微笑。這樣的人,一看就知道,他決不會撒謊、騙人。”邁耶的太太是位熱情好客的德國婦女。

中國學生田德望留學哥廷根時就住在邁耶家裏。季羨林去看田德望,因此認識了邁耶一家,認識了伊姆加德。這一家人也非常喜歡勤勉好學、文質彬彬的季羨每逢一家人的喜慶日子,招待客人吃點心、喝茶,季羨林總是被邀請。伊姆加德過生日,季羨林一定前去祝賀。邁耶太太安排座位時,總把季羨林安排在伊姆加德身旁。而季羨林也確實需要伊姆加德幫助。無論是在攻讀博士學位之時,還是在取得博士學位以後,一直到1945年,季羨林筆耕不輟,繼續撰寫論文,這些論文季羨林“自謂篇篇都有創見”。而論文的打字任務都是由美麗的伊姆加德來完成的。季羨林沒有打字機,就是有,他也不會打字。而且,終其一生,季羨林也沒有學打字。寫了一輩子字的季羨林為什麼沒有學打字?與伊姆加德有沒有關係呢?

伊姆加德有打字機,她願意幫著季羨林打字。“於是,有很長的一段時間,我幾乎天天晚上到她家去。”伊姆加德打字時,季羨林必須在一旁照應。季羨林研究的是古代印度語言和中亞語言,這些語言在伊姆加德眼裏近乎天書,“她打字時,我必須坐在一旁,以備谘詢。這樣往往工作到深夜,我才摸黑回家”。

他說的“有很長一段時間”,時間到底有多長?“工作到探夜”之後,倆人又是如何在小城的月夜裏相互道別的?

現在還無法看到季羨林當時寫的全部日記。我們不必用文學想象去填補一對異國男女的情愫。這段愛情故事在沉寂幾十載後,還是季羨林本人悄悄拉開了大幕一角。他在始寫於1988年、完成於1991年的《留德十年》一書中,向世人首次披露了這段鮮為人知的愛情,公布了他當時的兩小段日記。在戰爭結束,即將告別哥廷根時,他寫道:

在這樣的情況下,我離開邁耶一家,離開伊姆加德,心裏是什麼滋味,完全可以想象。丨945年9月24日,我在日記裏寫道:

吃過晚飯,七點半到他V6「家去,同1「^辟4打字。她勸我不要離開德國。她今天晚上特別活潑可愛。我真有點舍不得離開她。但又有什麼辦法?像我這樣一個人不配愛她這樣一個美麗的女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