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在哥廷根,季羨林最合得來的同學是張維、陸士嘉夫婦和劉先誌、滕菀君夫婦。張維在德國桕林大學獲得工科博士學位,日後成為中國著名的工程學家和著名教育家。回國後,張維任教清華大學,“文革”前後兩度出任清華大學副校長。深圳大學建校,他又出任深圳大學首任校長,是中國科學院和中國工程院雙院士,他們幾位中國同學在哥廷根共同見證了德國法西斯的垮台,商議了回國的路線,同車離開哥廷根,一船回到闊別十餘載的祖國。

1945年4月8日,季羨林鑽出又冷又潮的種植蘑菇的山洞,目睹盟軍的坦克開進哥廷根城。此時,季羨林真是有喜有悲。他說:“我對德國這樣一個偉大的民族素所崇奉,同時又憎恨納粹分子的倒行逆施。我一方麵萬萬沒有想到,在我在德國住了十年之後,能夠親眼看到納粹的崩潰。這真是三生有幸,去無遺彳感了。在另一方麵,對德國普通老百姓所受的屈辱又感到傷心。”季羨林畢竟在德國一住十年,與當地人和睦相處,不僅沒有遭到任何歧視,還與老師和房東結下永生難忘的情誼。有一段時間,整個哥城好像就隻有季羨林一個中國人。季羨林甚至忘記了自己是黑頭發、黑眼睛、黃皮膚的中國人。

美國兵進城不久的一天,季羨林與張維來到美軍駐地。亮明身份之後,接洽的那位美國軍官簡單問過幾句話之後,拿過一張紙,給盟國學生季羨林、張維寫下一張證明二人是0?⑴細13沈4?打3011即由於戰爭、政治迫害等被迫離開本國的人)的字條,讓他們持字條去法國戰俘聚居地。二人看罷字條,一頭霧水,不明就裏。到了那裏,他們才知道,原來作為盟國公民的他們每天可以領取牛肉了。他們已經三年不知肉味,牛肉早已賽過元寶。季羨林與張維歡天喜地領了牛肉各自回家,女房東烹調之後,一老一少大快朵頤不提。戰勝國軍官的那張條子簡直成了聖旨,季羨林與張維拿著條子又來到哥廷根市政府的一個機構,領取了一張照顧中國人飲食習慣特批大米的條子,從此大米加牛肉,季羨林、張維他們還真正過上了一段座上客的神氣日子。①“優勝記略”遠沒有結束。有一天,季羨林與張維得到消息,車站附近有座德軍倉庫幸免盟軍轟炸,裏麵儲滿牛肉和白糖罐頭。倉庫已被打開,法國俘虜正在那裏忙活。為了滿足好奇心,季羨林與張維來到倉庫前。倉庫門外擠滿了德國人,但沒有一個人敢上前一步^法國兵正把守著大門。正門進不去,倆人就繞到倉庫背後,越過矮牆,隻見院子裏撒滿大米和白糖,據說此前曾遭到波蘭和蘇聯戰俘的搶掠。美國人派法國兵來維持秩序。一位法國人將季、張二人領到一間存放’

罐頭的屋子裏。天哪,這裏的罐頭堆積如山。兩個人一陣狂喜,抓起罐頭就往皮包裏塞。這時來了一位法國兵,他翻著季羨林的護照,找到法文那一頁,發現沒有季羨林的簽名,他“好像撈到了稻草,瞪大了眼睛質問我。我翻到有英文的那一頁,我的簽名赫然倶在,指給他看。他大概隻懂法文,可是看到了我的簽名,也就無話可說,把護照退還給我,示意我願意拿什麼,就拿什麼;願意拿多少,就拿多少,望望然而去之。我如釋重負,把皮包塞滿,懷裏又抱滿,跳出了柵欄,走回家去。天熱,路遠,皮包又重,懷裏抱著的那些罐頭,又不聽調度,左滾右動。回家以後,已經汗流浹背了”。0

季羨林在《留德十年》一書裏,描寫春風得意、大占便宜的筆墨,除了有一回他幫農民摘蘋果,得到幾磅土豆的報答,回家煮熟後,蘸著白糖一氣吃光之外,就數這回了。他們,當然還有德國百姓,此時早已變成“地獄餓鬼”,連燒紅的熱鐵球都敢一口吞下去,遑論牛肉、白糖罐頭了。回到房東家以後的事情,季羨林是這樣敘述的:

隻是到了此時,我在喘息之餘,才有餘裕來檢閱自己的戰利品。我發現,抱回來的十幾二十個罐頭中,牛肉罐頭居多數,也有一些白糖罐頭。牛肉當然極佳,白糖亦屬不劣,在饑餓地獄裏呆久了的人,對他們來說,這一些,無疑是仙藥醍醐,而且都是於無意中得之,其快樂概可想見了。我把這些東西分了分,女房東當然有一份,這不在話下。我的老師們和熟人都送去一份。在當時的條件下,這簡直比雪中送炭還要得人心,真是皆大歡喜了。②但是,事過之後,季羨林不禁後怕起來。當時哥廷根法律俱廢,二人貿然闖入“牛肉世界”,如果法國兵稍有不對勁,扣響了扳機,死一個人就像死一條蟲子一樣簡單。當時,硝煙初歇,哥廷根還鬧著饑荒,各國戰俘又多,人人餓癟了肚子,個個餓紅了眼,兩位博士秀才手提著、懷揣著誘人的牛肉罐頭,興衝衝走在大路上,萬一秀才遇上兵,有人打劫,陪上牛肉複搭上性命,是完全可能的。所幸一切都沒有發生。

幾位同學經過商量,決定從瑞士回國,接下來他們便四處打聽去瑞士的方法。季羨林同張維來到了漢諾威,沒想到這裏給他們留下了刻骨銘心的記憶。怎麼會①季羨林:《留德十年》,東方出版社1992年12月第1版,第126頁。

②季羨林:《留德十年》,東方出版社1992年12月第1版,第126?127頁。

去漢諾威呢?原來,季羨林和張維聽說哥廷根有一家瑞士人,兩人便前去拜訪。女主人告訴他們,要辦理去瑞士的簽證,必須去漢諾威,那裏有瑞士的辦事處。於是二人乘公共汽車趕到百餘裏以外的漢諾威。

到了漢諾威,二人穿過無數的斷壁殘垣,來到瑞士駐漢諾威的代辦處。然而辦事處的態度非常明確:你們沒有收到瑞士方麵的邀請,無法給你們簽發入境證。看來漢諾威是白跑一趟了。不,他們感覺收獲頗大。來到漢諾威以後,季羨林才真正對轟炸,特別是地毯式轟炸有了比理性認識更為重要的“感性認識”。在此之前,季羨林自謂經曆過大轟炸。到了漢諾威,在大吃一驚中,他終於明白了什麼是大轟炸,什麼是“鋪地後”,這才知道小城哥廷根挨的轟炸與漢諾威一比,實在是小巫見大巫。漢諾威滿城的斷壁殘垣,馬路上大大小小的彈坑不說,最讓季羨林驚心的是馬路兩旁高樓斷壁地下室外擺滿的花圈。墓地的花圈如何會擺在這裏呢?起初,季羨林大惑不解,後來一打聽才明白,原來德國的樓房幾乎千篇一律地設計有地下室。德國人吃的東西、燒的東西,一般都儲存在地下室。戰爭開始之時,老百姓聽信了法西斯戰爭狂人的吹噓,認為英美飛機肯定不會飛到德國,大城市沒有建造堅固的防空洞。英美飛機後來不僅飛進德境,而且用炸彈鋪起了“地毯”。炸彈一響,人們隻好躲進地下室。可是英美飛機投下的重磅炸彈有時候能穿透樓層,於是:

上麵的被炸的樓房倒塌下來,把地下室嚴密蓋住。活在裏麵的人,呼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這是什麼滋味,我沒有親身經曆,不願瞎說。然而誰想到這一點,會不寒而栗呢?最初大概還會有自己的親人費上九牛二虎的力量,費上不知多少天的努力,把地下室中受難者親屬的屍體挖掘出來,弄到墓地裏去埋掉。可是時間一久,轟炸一頻繁,原來在外麵的親屬說不定自己也被埋在什麼地方的地下室,等待別人去挖屍體了。他們哪有可能來挖別人的屍體呢?但是,到了上墳的日子,幸存下來的少數人又不甘不給親人掃墓,而親人的墓地就是地下室。於是,馬路兩旁高樓斷壁之下地下室外垃圾堆旁,就擺滿了原來應該擺在墓地上的花圈。我們來到漢諾威看到的就是這些花圈。這種景象在哥廷根是看不到的。最初我是大惑不解。了解了原因以後,我又感到十分吃驚,感到可怕,感到悲哀。據說地窖裏的老鼠,由於飽餐人肉,營養過分豐富,長到一尺多長。德國這樣一個優秀偉大的民族,竟落到這個下場。我心裏酸甜苦辣,萬感交集,真想到什麼地方痛哭一場。①所見所聞所感,敘述描寫聯想,季羨林上麵這段文字,把人們帶進了大轟炸後的德國漢諾威。它像一幅會說話的照片,沉痛地控訴了戰爭,控訴了德國法西斯。在德國法西斯的炮灰中就有老師瓦爾德施米特的兒子,他死在北非。作為炮灰,他死得輕於鴻毛;作為家庭成員,他是教授夫婦的親生骨肉。法西斯害人害己,咎由自取,而付出沉重代價的德國人民是無辜的。

怎樣才能到瑞士呢?幾經周折,季羨林與張維找到了盟軍在反法西斯戰爭中,中國作為盟國,國家和人民付出了巨大犧牲,為國際反法西斯戰爭的勝利作出了巨大貢獻。正因為如此,季羨林與張維在戰爭結束後的哥城,才成了戰勝國的公民,成為座上客。為了回國,他們又想到了盟軍。此時,市政管理權已經交給英軍。兩人來到軍政府,找到了英軍上尉沃特金斯。沃特金斯倒也痛快,答應幫忙,並且找了一輛吉普車。1945年10月6日,他們啟程去瑞士。開車的是一位法國人,除了季羨林,同車的有張維一家三口,劉先誌夫婦二人,六位中國人以外,還有一位美國少校^他想借機會遊覽一下瑞士。

一番激動人心的送別之後,吉普車很快駛上著名的國家高速公路。季羨林回頭看了一眼漸漸遠去的哥廷根,忽然想起了唐朝詩人劉皂的《旅次朔方》:“客宿並州數十霜,歸心日夜憶鹹陽。無端又渡桑幹水,卻望並州是故鄉。”自己留德十年,歸心似箭,一朝離別,哥城豈不又成了故鄉?吉普車上的季羨林套用劉皂的詩句,哼出了自己的感留學德國已十霜歸心日夜憶舊邦無端越境入瑞士客樹回望成故鄉值得一提的是,在季羨林的旅行包裏有一個深紫色的小小塑料盒,它是用來裝刮胡刀片和刀架的,是1935年在柏林一家小雜貨店買的。季羨林從德國帶回國的物件中,這隻小小的盒子他到晚年還一直用著。30年後的1965年,“四清”開始,季羨林當時在農村,一天忽然不見了小盒,他的頭上冒出了汗。他突然發現,原來這個小小的盒子對他有這麼重要。後來小盒失而複得,他才鬆了一口氣。

這個小盒子是見過大世麵的。它在德國陪了我整整十年,在瑞士陪了我半年,又陪我經過法國和越南回到祖國。我在亞洲到過許多國家,四下日本,五赴印度,兩訪韓國,至於香港和澳門都曾留下我的遊蹤。非洲我走過大半個,短期的出國,以及在國內的旅行,更無法統計次數。衣服屢屢更換,用品常常翻新,以不變應萬變者,唯此一個小盒。①當天晚上,季羨林一行八人趕到法蘭克福,下榻在為美軍軍官預備的四季旅館。第二天早上出發,黃昏時候,汽車駛入德、瑞邊境。還是因為簽證問題,他們沒能進入瑞士。第三天早上,在德、瑞邊境,季羨林與濟南初中同學張天麟通了電話後,終於接到瑞士方麵的通知,可以人境。然而同車的美國少校和法國司機卻無法進入瑞士,這讓季羨林他們非常抱歉,但又毫無辦法。

六位中國人終於踏上了回國的第一站瑞士。

瑞士之美,季羨林過去隻在照片和圖畫中見過,因此對^瑞士的湖光山色的印象,總以為裏麵有藝術家的加工。可一旦踏入瑞士,季羨林突然發現,眼前的風光比圖畫還不知要美多少倍。幾十年過後,季羨林描繪了瑞士的絕佳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