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知道
似乎從不久之前開始,小明的右臂從肘部往下,長出了淡綠色的黴斑,也有點兒像河邊石頭上的水藻。小明的母親無意中發現,看得心驚肉跳。她執意要帶他去醫院。
小明卻露出笑容說:“媽,沒事兒的。現在挺好。”
小明的母親被這句話說得愣住。她忽然不敢再輕舉妄動,似乎生怕一旦帶著兒子去了醫院,就會失去他一樣。
尤其是現在的兒子,開朗快樂的兒子。
小明更小的時候,是一個很不合群的人。即使和親近的人也不愛說話,偶爾冒出兩句,還會把父母嚇個半死。他說:“媽媽,為什麼馬路上那麼擠,為什麼這些人長得都那麼大,為什麼他們說話都那麼吵,我好難受。”
母親看著空曠的街道,憂心忡忡地帶小明見了醫生。診斷是沒有嚴重的心理問題,隻是比較內向,懼怕同類。隻要保持正常交流,等心智健全了就不會有問題了。
但對小明來說,正常交流並不容易。感到被身邊的人煩到受不了時,他會來到離家不遠的湖邊。
城中的湖寬廣遼闊,一望無垠。再也沒有碩大嘈雜的路人折磨感官。
但臨岸的湖麵漂浮著路人們扔掉的礦泉水瓶、食品袋等各種塑料製品,讓他異常不適。他卷起褲腿,踩進湖水裏,把垃圾都收進自己懷中。
“為什麼有人願意把什麼都弄髒呢?”
“為什麼有人願意聚在一起,願意大聲聊天,願意勾肩搭背呢?”
“為什麼他們要做讓自己難受的事情呢?他們不會累嗎?”
麵對湖水的時候,小明似乎更能說出話來。水不會聽懂,不會給他回應,不會需要他再次給出回答。這讓他輕鬆。
但漸漸地,他發現水不是那麼簡單的東西。
想要撿起稍遠處湖麵的飲料瓶時,一陣水波推來,瓶子就被送到了自己懷裏。
掛在粗壯的荷葉上的薯片包裝無法觸及,又是一卷浪花,把它打在了自己麵前。
就好像有一個懂他心事的人,在幫忙把垃圾遞到他手中一樣。
收拾完後,小明靜靜地坐在湖邊曬褲腿。他見四下無人,鼓起一億三千四百萬分的勇氣對著湖水說:“你是活的嗎?”
湖麵動蕩了一陣,像是在思考。然後一小撮水花逐漸升起,形成一個人類的形狀。嚐試了好幾次,最後定型成了一個少女,似乎覺得這樣更符合現在的語境一樣。
水做的少女身材嬌小,躲在茂盛的荷葉後麵,正掀起一片葉子偷看眼前的男孩兒。
男孩兒臉上,有她一生中見過的最燦爛的笑容。
從此以後,小明來看自己的次數更多了。
把垃圾都堆在一起卷到他麵前,然後去湖泊深處清洗一下身體,就可以高高興興地出來見小明了。
他會坐在岸邊,高卷褲腳,把光著的大腿伸到湖水裏。
她就從水中伸出半個身體,懶洋洋地趴在小明腿上。他笑的時候就看看他,他不笑就不看。邊上來了人,再一個猛子紮進池塘深處,濺小明一臉浪花。
小明喊她:“水。”
小明說:“水啊,你其實不一定是女孩兒。如果我是個女孩兒,你就會變一個男孩兒。對不對?你這麼聰明,一定能聽懂我說的話。”
小明說:“你不給我回應沒關係的。我隻要有個人說說話就好了。其他人類都又大又吵,要放開嗓子大聲喊叫他們才能聽到,說幾句話,我就累得半死。和你就不用,我說什麼你都知道。”
她發現小明並不像看上去那麼靦腆,骨子裏是一個很頑劣的人。
小明說:“明天我要去上小學了。要和那麼多人坐在一起,我害怕。你陪我一起去吧!”
還沒來得及反應,小明就從背後拿起一隻臉盆,把自己舀了起來。然後倒進了一隻碩大的礦泉水瓶裏,蓋上蓋子。
就這樣被帶回了家,一路上晃得頭暈眼花。晚上又被帶上了床,小明脫得隻剩一條印花小蝴蝶內褲。
死也不要原諒他。
第二天果然被帶到了學校去,就放在課桌正中央。上課的時候小明從不看老師,隻盯著自己。但巨大的塑料瓶擋住了小明和後排同學大半的視線,老師很不高興。他責令小明把這個髒水瓶子扔掉。
小明被老師的訓斥嚇得瑟瑟發抖。但他把自己護在懷裏,低下頭死死望著自己,好像在表示他的決心。
才不會因為這樣就原諒他。
放學後,小明第一時間來到了湖邊,著急地把塑料瓶裏的水倒入湖裏。
可能是因為自己一天都沒理他吧,小明倒空飲料瓶後,雙眼充滿迫切的期待,緊緊盯著湖麵。半晌又用手指伸進水裏劃拉兩下,好像在檢查自己的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