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裏奧抬頭看我一眼,沒來得及說話,就被我打斷了。
“你先別罵我!”我說,“先聽我說完。”
“行。”馬裏奧將原先想說的話咽回去,他知道我現在需要的不是教訓,而是一對可以聽我胡言亂語的耳朵。
“我母親在我十八歲時去世,從那時候開始,我感覺自己的心理年齡就停頓在了十八歲,再沒長大過。”我將空酒瓶在手中撥來撥去,偶爾有開完Party的年輕人從冷清的街道上經過,留下一陣刺耳的喧鬧聲,“生活對我來說,一直都像個龐大的遊戲,我不管做什麼事都像在玩,讀書、上班、辭職、旅行、交朋友、談戀愛……別人看起來非常嚴肅的生活命題在我看來都很隨心所欲,不過就是好玩嘛!直到菲律賓那場意外的醉酒,那次不省人事之後的‘重生’,好像有股神力叫我一夜之間突然長大了,最顯然的表現就是,我對露露有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強烈衝動,不是單純的性衝動,而是……我突然踏入了成人世界的感覺,對那種真正的不是遊戲的成人的生活方式的莫名其妙的衝動。別人以為我喜歡自由,喜歡到處旅行,喜歡在路上漂泊不定的生活,但我內心何嚐不希望穩定下來?我早就做好計劃,在我30歲之後,把生活重心放到家庭上,做自己該做的事。從旅行到安穩,我總要有個轉折點,遲早的事。而露露正好讓我第一次站在了這個轉折點上,她第一次讓我有了安穩下來的念頭,所以這段關係的症結在於我自己,是我對自己生活現狀的掙紮,與露露的態度其實關係不大。不管她是不是還有其他的男人,她到底把我當什麼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沒有說服自己。”
“那你打算怎麼辦?”馬裏奧似懂非懂的樣子,他問。
“解鈴還須係鈴人。”我的回答依舊讓馬裏奧似懂非懂,沒等馬裏奧繼續提問,我突然站起身,“我想再去買瓶酒,你還要嗎?”
馬裏奧晃了晃手中還剩大半瓶的啤酒,搖搖頭。五分鍾後,我拎著一瓶啤酒和一瓶酸奶回來,我將酸奶遞給馬裏奧,“如果不喜歡喝啤酒就別勉強了”,但馬裏奧堅持要喝啤酒,一點一點地喝。
“我明天就走了。”臨近午夜,酒喝得差不多了,馬裏奧說。
“那我又是一個人了。”我笑笑。
“我們認識幾天?”馬裏奧問。
“三天。”我想了想,回答,然後自己都像被驚到了,“天啊!才三天嗎?怎麼感覺好久了!”
“是啊,才三天而已,我也感覺好久了。”馬裏奧歎口氣,“這次清邁之行超出了我的預期,我想我會一直記得這三天。”
“超出你的預期?”我問,“是因為換了一種新鮮的旅行方式嗎?”
“不啊,因為有你這個‘豔遇’。”馬裏奧回答。
“可‘豔遇’最大的麻煩是,很快就要麵臨分離。”
“我有個請求,不知道會不會太過分?”
“什麼請求?你說。”
“能親你一下嗎?”
我愣了一會,半開玩笑地說:“是goodbye kiss嗎?”
“算是吧。”馬裏奧笑笑,“難道這不是‘豔遇’必備的嗎?”
“你喜歡我?”我借著酒勁問馬裏奧。
馬裏奧半天沒吭聲,最後他說了句:“我不知道。”
“嗬嗬,又是‘我不知道’……怎麼大家都不知道?”我也笑了笑,“既然你不知道,那我不能給你goodbye kiss。”
“嗯,我不勉強你。”
我們在塔佩門外的麥當勞分開,我給馬裏奧叫了一輛三輪車,他今天住在古城外靠近火車站的一家酒店。馬裏奧正準備上車,我又叫住了他。
“沒有goodbye kiss,但是可以有goodbye hug(告別擁抱)。”我說,然後給了馬裏奧一個擁抱,馬裏奧沒說話,我也沒說話,接著馬裏奧就走了,消失在馬路黑暗的盡頭,我一個人又默默地走回了Jaidii。
第二天,我沒去送馬裏奧,隻給他發了條短信:“謝謝你這些天陪我。”過了一會,他就回了過來:“以後有不開心的事,盡管找我。”
10.一個人的派縣
馬裏奧離開清邁後,我也很快離開了清邁,在山路十八彎的盤山公路上顛簸了將近三個小時,去往西北方向一個叫作派(Pai)的山中小縣,據說那是繼清邁逐漸讓蜂擁而來的遊客攻陷之後,被不走尋常路的背包客們發掘出來的一個新興小資勝地。
去派縣之前,我在網上查了一些攻略,可基本上全被各種或美或醜、或胖或瘦、或濃妝或素顏的女人用各種破壞氣氛的45度角仰視天空、端著熱咖啡神遊太虛、低頭踢石子、背影去遠方等你想得到或者想不到的扭捏做作Pose拍出來的倒人胃口的照片所占據。瀏覽下來,派縣給我的初步印象就是一個比清邁還柔軟、比清邁還缺少特色、充滿各種愛心、情侶去是天堂、單身去是自虐,除了拍照不知道還能做什麼的地方——好吧,這樣我就暫且可以原諒那些拚命拍照的女人們了。
派縣的興起源自一部名叫《愛在派縣》(Pai in Love)的泰國浪漫電影,聽名字就是拿一堆俊男美女瞎湊出來的狗血愛情故事,隻不過用派縣這個地方做了新包裝,老酒便成了新酒。而不管老酒新酒,被喝完之後,瓶子倒被大家記了下來。派縣不僅成為外國遊客的新寵,也逐漸成為了泰國年輕情侶度假的熱門目的地。
雖然我一向對青春偶像劇毫無興趣,但是既然無法從網上攻略中撥開那些女人擋住風景的臉去一窺派縣真正的模樣,剩下的唯一渠道就隻有《愛在派縣》這部電影了。然而,作為世界第一盜版大國,我在中國的各種影視在線或下載網站上居然都沒有找到它,跑到清邁的DVD店,老板也都沒聽說過(估計因為是好幾年前的老電影了),最後隻好無奈作罷。但我想,在自己目前的心態下,去派縣那樣的地方肯定是“自找苦吃”。
從清邁到派縣坐的還是那種專門為遊客服務的小麵包車,狹窄、低矮、憋悶,直直的座椅坐得人腰酸背痛,加上不停地拐彎,不少遊客都吐了——這說明想要達成浪漫的目的,免不了經曆嘔吐這一關;而我身體素質一向優良,暈車、暈船、暈飛機這樣的事情從來與我無關——而這也說明了,既然我吐不出來,那我肯定沒辦法達成浪漫的目的,我就注定是一個要命的不懂浪漫的人!
傍晚時分,麵包車停在一個叫作Aya Service的地方,這是所有遊客麵包車的集散地,位於整個夜市的中心。派縣給人的感覺更加世外桃源,溫和得好像他們一直生活在遠離痛苦、難過、悲傷等所有負麵情緒的“真空”環境裏,淡淡的美好的氣氛四處彌漫著,纏在樹梢上、掛在路燈上、貼在招牌上、圍繞在每個人身邊。
“我到派縣了,真可惜你沒一起來。”我下車後,抬頭看著一串橫穿天空的小燈,看了很久,天的顏色變換得太快,在你反應不過來的瞬間,便從橘紅墜入了墨藍。我編輯了一條短信,考慮了很久……最後發給了馬裏奧。
原來,派縣這個地方真的會讓人不自覺地就“做作”起來,那是一種情不自禁的情緒,我徹底原諒了一到派縣就擺奇怪Pose拍照的女人,原來錯不在她們,而是你不在派縣“做作”一把,都對不起它。
我幾乎找不到關於派縣廉價旅館的任何信息,身邊來來去去都是成雙成對的遊客,也搭不到合適的同伴,隻能靠運氣去撞撞看。
根據手機地圖從Aya Service往河邊方向走,我問了好幾家旅館,都沒有多人間,而標準間的價錢也超出我的預算(因為在清邁住得太便宜,迅速拉低我對於泰北住宿的心理價位,覺得派縣理應比清邁更便宜才對)。
在路邊買了一塊鬆餅充饑,都說甜品能安撫焦慮的情緒,可我反而變得越發脆弱敏感,派縣果然不適合一個人前來,當你在各種結伴而行、笑靨如花的遊客中孤獨地背著登山包像無頭蒼蠅一樣東奔西突時,顯得格格不入。哪怕你是一個家庭幸福的小孩,在派縣也難免感覺自己像是突然被世界遺忘的棄兒。
不管是不是情人,這時候身邊就該有那麼一個人,隨便什麼人,至少幫我參謀參謀,到底該住哪一個該死的旅舍!真的,隨便什麼人都行……
“不好意思,我跟小李出去吃晚飯了,剛剛才看到你的消息。”馬裏奧給了我回複,“唉,一到曼穀我就後悔了,實在太懷念清邁了!這裏又吵,又浮躁,物價又貴,我今天心情低落得很,哪都不想去,一直在酒店裏待著!我覺得我無法適應城市生活了,真不敢想象要是回了北京該怎麼辦?”
“如果你願意,可以再回派縣找我啊!”我以為這是句玩笑話。
“我也想!可我回北京還有急事要處理。”馬裏奧表示惋惜,“否則我就留下來陪你了。”
“嗬嗬,我是開玩笑的!”但現在我不確定自己是不是真的在開玩笑,因為我竟有些遺憾他不能來。我這是怎麼了?做作得都想抽自己。
“你吃飯了嗎?”馬裏奧問我。
“吃了。”我回答。
“吃的什麼?”
“大餐。”
“一個人?”
“怎麼了?”我狠狠地啃一口手上快要冷掉的鬆餅,“一個人不能吃大餐嗎?”
天黑了,我終於在夜市旁一條幽靜的小巷裏找到一家叫作棕櫚屋(Palm House)的家庭旅館,把房價還到200泰銖,雖然仍比心理價位高,但我實在不想再像個落魄的苦情流浪漢穿梭在那些不管是真幸福還是假幸福但都在這裏不停曬幸福的出雙入對的遊客之中。
旅館老板為我打開房間門,一張大大的足以讓我在上麵滾三圈的雙人床赫然出現在眼前,派縣這個鬼地方,連床都在嘲笑我。幸好房間足夠幹淨(至少床上用品肉眼看上去都是白的),房門外有一個小陽台,陽台上放著兩張(該死,又是一對)舒服的躺椅,陽台外是植物茂盛的小花園,還有什麼不滿足呢?
我預計住兩晚,但我隻付了一晚房費,也許我明天就急於逃離派縣,誰知道呢!
洗完澡,我沒再出門“自取其辱”,躺在床上看一本從清邁二手書店買過來的英文小說,一本很狗血的網絡文學水準的小說,任何男女角色湊在一塊都有奸情,看到開頭就能猜中結尾,讓你相信自己的智商絕對比作者高,而我看中的則是它詞彙粗淺,讀起來幾乎不用查字典,這大大增強我提升英語的信心——每次來泰國,我都會挑幾本英文原版書買下,對我來說,這就是旅行紀念品。
派縣的夜市收得比清邁更早,差不多9點鍾,不遠處的喧囂聲(本來也隻是隱隱約約的)就漸漸淡了,四周變得更加寧靜。因為晚飯隻吃了個鬆餅,肚子開始咕咕叫,想必遊客已經散去,我趕緊從床上跳下來,出門再覓點食物。
我從正準備收攤的老板娘手中奪下她最後一碗餛飩,坐在街角一張孤零零的小木桌旁黯然地吃著,不時有一兩張調皮的破報紙從腳邊沙沙地吹過,我就感覺連碗裏的餛飩都在笑我,因為餛飩們似乎也是成雙成對的,這到底是怎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