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之時賦閑在家,寓居成都,覺得自己被時代拋棄了,人變得頹廢起來,還有老虎被拔了須之後的煩躁,“恰如猛虎臥荒丘,潛伏爪牙忍受,誰知刺文雙頰,哪堪配在江州”。沒了公權力,董竹君是他唯一可以掌控的對象,他沒有別的事情可做,就一心一意地管教起她來。
在董竹君的眼裏,現在的丈夫除了沉迷某些嗜好,就是因為一點兒小事而發怒吵架,責罵僅14歲的女兒,早已不是那個她愛慕的青年英雄。夏之時脾氣變得喜怒無常,董竹君也不是任捏的軟柿子。反正折騰到最後,已經到了夏之時跑到廚房裏,拿著菜刀追董竹君的地步。婚姻也如烹小鮮,他們走到了離婚的邊緣。
夏之時哪裏想到董竹君會離婚,他慌了,使出了挽救感情的招數——挾恩、嚇唬、譴責。
挾恩就是:“竹君,你應該仔細想想你是什麼出身,我們是在怎樣困難的情況下結婚的……開始時,你無論在家庭裏或者親友間,沒有一點兒地位,沒有人看得起你,後來,我在家庭中怎樣支持你,在親友中怎樣抬舉你,我是怎樣嚴守了一夫一妻製,我們所知道的有地位的軍人中哪個沒有一兩個姨太太?總之,經我的幫助、你自己的努力,逐漸轉變到現在人人尊敬你的地步。”
嚇唬就是“上海乃是虎狼之地,你沒有我行嗎?你的最後結局隻能走投無路,帶著四個孩子跳黃浦江”。
這一招對很多女人似乎很有效。蜜月的時候,如膠似漆,像連體嬰兒似的。人到黃昏的時候,夫妻多年都順手了,剩下也沒多少年了,湊合著過吧。所以婚姻的半衰期最容易出問題,但是這個時候女人離婚最困難。即便是現在,多少已婚婦女覺得自己年老、色衰、經濟不獨立、能力不夠,硬是嚇得在痛苦的婚姻裏苦熬,不肯出來。
譴責就是“沒想到啊沒想到,你變得這麼虛榮胡來。交了些壞朋友,你現在學壞了啊,你回頭吧”。
大家熟悉的《孔雀東南飛》裏,劉蘭芝被婆婆休了,裏麵也許有不能言說的隱疾——寡婦最煩鮮肉,尤其是兒媳。劉蘭芝打扮得光鮮照人,辭別焦母。不過劉蘭芝回家之後,很快有人來提親,第一個,“雲有第三郎,窈窕世無雙。年始十八九,便言多令才”;第二個,“雲有第五郎,嬌逸未有婚”,原來是美男啊!不如收拾收拾包袱先嫁過去,時光可以融化冰雪,如趙士程待唐琬,怎知他們不是溫暖寬厚的佳公子呢?遇到渣男再死不遲。其實,在兄長的勸說下,劉蘭芝答應了婚事。哪有什麼“但願得者如我輩,雖非我有亦欣然”,倒有一種前夫叫“你若安好,便是晴天霹靂”。 焦仲卿這樣的雙麵膠男人,在婆婆刁難妻子時,沒能保護得了妻子。在劉蘭芝獨自麵對家裏逼婚壓力的時候,焦仲卿像個鹹魚一樣不發一言,連個寬慰的舉動也沒有,許諾遲遲不兌現,聽說前妻又要結婚了,她先走一步了,他被落下了,如何使得。焦仲卿忍不住立刻快馬加鞭來嘲諷:“賀卿得高遷!卿當日勝貴,吾獨向黃泉!”你這個虛榮善變的女人,還好意思掀開生活新篇章,速速與我雙雙赴死。果然中士殺人用舌端,劉蘭芝忍不住這一激,真的舉身赴清池。
道德大棒的威力不可小覷,劉蘭芝自盡了,但是董竹君,她過關了,這幾招沒用。
他又來軟的。
他和她認真地來了次徹夜長談。天地玄黃,日月洪荒,他先從這亂世講起,在亂世中相識,亂世中相愛,離開了我,你如何存身,我如何放心。他對董竹君說:“我們到日本的第二年,當你替革命黨送一件公文去上海再回東京時,因路費短少,你在火車上挨餓了三十多小時。我在東京車站接你下車時,你一句話都說不出了。我從你的手勢才知道你餓了,馬上帶你去中國餐館。你因為餓過頭了,一碗麵隻吃兩三筷子。還有一次,我們在東京,因為大哥不按時接濟我們,我們窮到買不起香煙,在半夜裏你從垃圾盆裏揀出香煙頭拆開,用寫字的水紙卷成兩三寸長,給我過了煙癮。這些說明我們倆如何地恩愛……”
董竹君有點兒感動了,但是這一點兒感動不足以讓她繼續忍耐。任憑夏之時舌花亂顫,董竹君最終沒有改變主意。然後,一個嶄新的娜拉產生了。
他離不開她,不全部因為愛。他對她態度的節奏,明顯受到了他的革命事業起伏的影響。在追求董竹君的過程中,他付出了多大的耐心,一次次地軟語溫存,麵對她的一次次猶豫。這個時候他是有底氣的,他是英氣的青年、都督、革命誌士,他的事業雖波折,但是有同誌站在一起,前路是越過黑暗可以到達的黎明。他來堂子裏躲避追捕,養精蓄銳,不是英雄末路,即便不能抱得佳人歸,未來還有無限可能。在他事業的頂峰期,正是潘驢鄧小閑,所以他對董竹君是放心的,能掌控的。即便在東京的時候,他對她看得緊,讓弟弟監督著她,但還不至於像後來那樣經常盯著她的舉動,找個事由就吵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