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竹君——娜拉不一樣
1914年,上海長三堂子裏的董竹君,心中始終盤旋著揮之不去的焦慮,她必須在正式接客之前為自己覓得良人,跳出這個火坑。
中意董竹君的客人非常多,但是董竹君想要的是足以托付終身的男子,為此,她隻能仔細再仔細,在客人中暗暗觀察。最後,她把目光落在了一群革命青年身上。
她喜歡聽他們談論國家大事和革命事業,盡管她不懂政治,可那是一個迥異於長三堂子的廣闊的嶄新世界,她可以借助那些宏大敘事、風雲際會,暫時忘了自己的委屈、自己的卑微。堂子裏的姑娘,她們的未來,要麼人老珠黃死在堂子裏,要麼被人贖身當個低三下四的妾。簡直不能想象還有別的出路。
董竹君房間的牆上有一張畫:“畫上有一座橋,一個女人頭頂上綰一個發髻,身穿黑紅色長袖上裝和深藍色裙子、白洋襪、黑皮鞋,手裏撐一把很美麗的洋傘,背著書包在橋上走。”董竹君羨慕女人可以讀書上學,也羨慕窗外自由的路人,穿得幹幹淨淨、整整齊齊,上學的上學,做工的做工,自由自在。
她對常來的夏之時產生了好感。在董竹君的回憶裏,自己和夏之時總是在談革命,這個名詞,意味著新生,意味著新世界。夏之時還經常給她講自己的經曆,他從一個普通的少年,東渡日本加入同盟會,到參加革命起義,到入駐蜀軍軍政府,到被選為副都督,再到反袁被通緝,躲在上海。這種傳奇的經曆豈是董竹君能經曆得了的。她動容了,覺得他是英雄。她從他的身上看到了自己未來的一種可能性,可以將生命的疆域不斷擴展,而不是憋屈在長三堂子裏任人魚肉。
可見,征服一個禦姐的心,方法就是帶給她一個前所未有的新世界。
董竹君也是自信滿滿,她對鏡自照,暗自喜歡,“以我的相貌是應當配一個愛國英雄的”。
出身或者墮入風塵的傳奇女性,掙脫了世間的禁忌,生命抹上了煙行媚視的色彩,文人就好這一口。但是這些女人的內心恐怕沒那麼詩意,大概是因為迫不得已的境遇,比起同齡人來,淪落風塵的少女早就對自己的命運有著長遠的考慮,畢竟窯子不是外企,再怎麼努力也是泥塘裏打滾,她們最好的出路就是覓得如意郎君早日上岸,隻能指望這些偶然相遇的男人了。所以她們得很清楚自己的吸引點在哪裏。在唐傳奇故事中,李靖正要投奔明君,紅拂就做革命伴侶;錢謙益是東林黨領袖,柳如是就扮女公知;潘讚化是個熱心人,潘玉良就訴衷腸;夏之時彼時正雄姿英發,董竹君年少好顏色,好比那周郎與小喬,不產生磁力是不可能的。
但董竹君對逃離長三堂子有著清晰的計劃,第一條就是,不能用夏之時的錢來贖身,因為董竹君想:常常聽說有些姑娘,因為是客人出錢贖身做了小老婆,就被丈夫家裏人看不起,有時連丈夫也不尊重她。
在傳奇故事裏,紅拂就是這方麵的典範,“臨去朗然,不學兒女淫奔之態”,即便那時她一心想離開楊素的府邸,卻說得自己像是舉著冰激淩的自由女神,前來為李靖指點明路似的。不像私奔界的先驅卓文君,什麼也不管不顧,當壚賣酒也就罷了,最後老爹也來倒貼。自己一直做聖母,司馬相如豈是富貴後才花心,怕是早起了輕視她的意思。
再就是確定彼此的心意,這是歡場,男人一高興,起個下海撈月上天摘星山無陵天地合乃敢與君絕的誓言,過會兒拋諸腦後也是常有的。於是董竹君再次詢問:“你到底是不是真的要和我結婚?你要我做你的小老婆還是大老婆?結婚後,你是不是真的會帶我去日本求學?” 夏之時也心存疑慮,他對董竹君說:“堂子裏姑娘和老鴇是相互勾連的,一個唱紅臉,一個當白臉,是專門敲人竹杠的。”
這是一種樸實的猜疑和試探。你別小看這種直白,比起那些暗語禪機,說不定更有效,他若是真心,會去做個證明。這一招還是奏效的,為了打消董竹君的疑慮,為了表明自己的愛意,夏之時決定立刻帶董竹君離開。她倒不像杜十娘,百般不放心,悶聲不響設了個局,最後還是怒沉了百寶箱。
看到夏之時態度堅決,董竹君倒也放得下心來,但是她還是不要夏之時為她贖身,她要自己想法子離開,月光之夜,她機警地觀察形勢,避過人群,逃出了長三堂子,來到夏之時的居所,夏之時正要去日本,已經收拾好行李,於是帶上了剛剛逃出牢籠的董竹君。就差一步,她的命運就要改寫。
1919年之後,夏之時的政治生涯徹底結束。
潘讚化和夏之時後來的命運相似,革命元老靠邊站,成了新政府的多餘人。隻是潘讚化主動離開,當了教書先生。夏之時則是被人騙到一處,下了槍繳了械。 一個安之若素,一個心有不甘,這水下的暗湧波及身邊的人,那效果是不一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