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侃和黃紹蘭就扯了,黃侃用真名和發妻結了婚,用假名和黃紹蘭領了證。雖然黃紹蘭明知這是個假名字,但是黃侃的說辭把她忽悠了。等到黃侃移情,一去不返,黃紹蘭真是欲哭無淚,以為捉住了真身,誰知隻是個蟬蛻。這是段不被法律保護的婚姻,到哪兒討個說法?最後的杯具就是——黃紹蘭淚流赴黃泉。
邵洵美還有個如夫人陳茵眉,原是邵家的婢女,她的資料少得可憐。當然了,很難相信這三個女人之間毫無醋意。不過除了盛佩玉曾吵著要回娘家,似乎也沒有起過什麼大的波瀾,畢竟,三妻四妾,對她們來說,也是很容易接受的事情。隻要他們願意,也無可厚非。
日本侵華戰爭開始了。在這亂世裏,邵洵美和項美麗的愛情,摻進了各種驚心動魄的曆險記。比如,項美麗利用外國僑民身份,持通行證,衝過關卡,跑了一次又一次,裝了17輛卡車,把邵洵美的寶貝影印機和書籍,從敵占區運到了租界。受楊剛之托,邵洵美托人印刷了英譯本《論持久戰》,其中有幾十本,是由邵洵美和王永祿在月黑風高夜散發到租界洋人區的。因為印刷抗日刊物《自由譚》,76號派人盯上了邵洵美,邵洵美預先得到消息,躲了一陣子,但每天還是不得不暗暗拿著槍防身。
這些活動裏麵,都閃動著項美麗的影子。對項美麗來說,冒險、探險是她一向的愛好,不過項美麗這麼做,似乎更像是來自天性的人道主義:“這些天裏我非常非常非常地憤怒……誰將是這場戰爭的贏家,我絲毫不感興趣。沒人能贏得一場戰爭。”
後來分歧還是出現了,為了采訪宋氏三姐妹,項美麗和邵洵美去了香港。他第一次在她麵前換上了西裝,原來讓項美麗炫目的美貌,頓時失去了光彩。她看到了他身材的缺憾——他的魅力是罩在長衫裏的。
項美麗精神煥發,邵洵美悶悶不樂,想著回到上海。
他的生活方式,除了會友,去印刷廠,就是宅,宅在家裏,甚至可以整日不出園。後來為了能躲避不喜歡的應酬,他甚至將家搬到了郊外。這位宅男有個口號:“老婆在,也同樣不可遠遊,即使遊也不可無方。”
留學劍橋大學恐怕是他最遠的一次旅行,所以還差一年畢業的時候,他因家事肄業了,也沒看到他有什麼遺憾。除了短暫的旅行,他很少離開上海。
他的生活可不在路上。
陪項美麗來香港是他提出來的,他沒想到要繼續走,可是項美麗又想去重慶。
雖然後來項美麗回到美國之後,像葉子一樣落了地,過著細水長流的生活。但現在還不行,蓄勢待發的滿弓,注定要射出去,起錨的船,已開足了馬力。在戰火中,她采訪,寫稿件,做盡職的戰地記者,把烽火連天的中國現狀一篇篇寄給《紐約客》;而且,宋氏三姐妹還等著她采訪,對西方新聞界來說,宋家的生活還是一鱗半爪。而邵洵美,通過家人把她介紹給宋氏三姐妹,這是難得的機會。雖然她現在還不知道《宋氏三姐妹》一書會讓她一舉成名,但她對這次采訪的興趣,讓她不能停止腳步。
用明信片體來說,他們的分手,既是風的追求,也是樹的不挽留。總之不是一條道上的人。
因為忙著到處采訪,項美麗似乎也沒有再次陷入情傷。好聚好散,姑娘,你真是條漢子。
抗戰勝利後,邵洵美去過一次美國,與項美麗和她的丈夫查爾斯見了一麵,三人在親切友好的氣氛中進行了交談。查爾斯說:“邵先生,您這位太太我代為保管了幾年,現在應當奉還了。”邵洵美答:“我還沒有安排好,還得請您繼續保管下去。”
三人哈哈大笑。
三人行的故事從來不缺,關於林徽因、金嶽霖、梁思成之間的故事,有一些陰謀論,認為林徽因手腕了得,工於心計,將兩個人玩弄於股掌之間。呃……雖然坊間傳聞林徽因玩過些魅力測試的小遊戲,但是看她的為難勁兒,真的就是在梁、金之間難以取舍。我寧願相信,非常之人,有非常之性情。
就像南帝、瑛姑、老頑童,三個人最後一笑泯恩仇,隱居在百花穀。
四
邵洵美論起來是張愛玲的表叔,是《小團圓》裏向的原型,向的出場就那麼幾筆:
向是還潮的留學生,回國後穿長袍、抽大煙,但仍舊是個美男子,希臘風的側影。
那天後來她(九莉)告訴他(之雍):“向寫了封信給我,罵你,叫我當心你。”
之雍略頓了頓,方道:“向這人還不錯,他對我也很了解,說我這樣手無寸金的人,還能有點兒作為,不容易。他說他不行了。”
他不相信她!她簡直不能相信。她有什麼動機,會對他說向的壞話?還是表示有人關心她,抬高自己的身份?
這段信息量很大。熱戀的時候,張愛玲想到的是,他信不信她,他愛不愛她。
胡蘭成不是不信張愛玲的話,他這麼說,不但堵住了他和邵洵美之間的矛盾,而且最重要的是,借他人之口吹捧自己——邵洵美很看好我哦,我比他厲害哦。這是常見的男性世界的政治性談話方式,張愛玲可能不是很熟悉。
我不禁想象著邵洵美和胡蘭成的那場對話,簡直是賈雨村與賈寶玉的相遇嘛。寥寥幾句話,一個新興暴發戶的得意,一個遺少的落寞,隱隱約約從紙後透出來。
邵洵美和張愛玲,這兩個沒落家族的老實孩子,在胡蘭成斯文長衫難掩銳利進取的草莽之氣麵前,是不同的態度——張愛玲震撼了,邵洵美卻起了警惕心。
邵洵美讓張愛玲警惕胡蘭成是有原因的。他對自己的漢奸弟弟又痛恨又黯然,並且預見了弟弟的結局。他好心來信提醒這個來往不多的表侄女,不過,張愛玲並不領情,她正迷戀胡蘭成。
原因還是在這次和邵洵美的見麵會上,在邵家的大爬梯上,有這麼一節:
“九莉想走,找到了之雍,他坐在沙發上跟兩個人說話。她第一次看見他眼睛裏輕藐的神氣,很震動。”
為什麼她會被“輕藐的神氣”震動?她被胡蘭成侵犯性的向上的氣勢給震懾住了。
《史記·高祖本紀第八》有這麼一條記載:“呂公者,好相人,見高祖狀貌,因重敬之,引入坐。蕭何曰:‘劉季固多大言,少成事。’高祖因狎侮諸客,遂坐上坐,無所詘。酒闌,呂公因目固留高祖。高祖竟酒,後。呂公曰:‘臣少好相人,相人多矣,無如季相,願季自愛。臣有息女,願為季箕帚妾。’”
劉邦跑到呂公家的獻禮會上,狎侮呂公的客人,就被呂公招為女婿了。難道呂公有被虐的嗜好?
不,此時的劉邦,如彼時的宋江,正在政治的原始積累階段,遊走黑白兩道,聚攏能人異士,崢嶸的旗幟,漸漸地露出了一角。劉邦所謂的流氓無賴氣質,何嚐不是一種梟雄氣質。呂公給劉邦相了相麵,嗯,他決定投資這個績優股。
《小團圓》又寫道:
“昨天我走的時候,這裏那個看門的嫌晚了,還要拿鑰匙替我開門,嘴裏罵著髒話。我生了氣,打了他。”他仰著頭吸了口香煙,眼睛裏有輕蔑的神氣。“嗬,打得不輕呃,一跤跌得老遠。那麼大個子,不中用,我是因為練太極拳。其實我常給他們錢的,尤其是那開電梯的。”
也不知怎麼,自從之雍打了那門警,九莉覺得對他不同了,這才沒有假想的成分了。
張愛玲對胡蘭成,有一種女性的力量崇拜。誰都知道,張愛玲需要理想的保護式的父愛。這點和盛佩玉們不一樣。
也就容易理解,為什麼善於捕捉身邊人物的張愛玲,對頗具故事性的邵洵美少置筆墨。邵洵美身上有張愛玲的父親、弟弟的影子,張愛玲先前的生活中,從來不缺類似的類型——積了香灰的案,繡在屏風上的鳥,在鴉片煙嫋嫋中,陰柔的男子噴雲吐霧。煙榻的後麵,是一個正在沉下去的家族。
一個豪門望族,五世而斬的原因之一,就是家族子弟力量的退化。
他們的祖輩,是拓荒者,是雄獅,而這些“寄生蟲”,沒有參與過獵殺與逃亡,過於優渥鬆弛的生活,最終使他們變成了籠子裏圈養的動物。不是自己一手一足打下來的江山,扔了也不覺得痛。在新興勢力張著利牙撲過來的時候,他們弱弱的身軀隻能搖晃幾下,然後緩緩倒下去……
五
邵家的家底是怎麼被掏空的?
先是敗家,跟比賽似的敗家。再就是分家,分家就像大鈔破成零錢,不知道怎麼就花沒了。最後,邵洵美經曆了另一場鋪天蓋地無可躲避的大浩劫。
1949年的時候,他的朋友們開始分道揚鑣,兩邊都想讓邵洵美上自己的船。這邊,羅隆基代表新政權給他做了思想工作,那邊,胡適已經給他買好了去台灣的機票。當邵洵美說不能離開家人和工廠的時候,葉公超竟然想說服海軍用軍艦帶邵家的人與機器去台灣。
邵洵美生於清廷覆滅之前,什麼沒見過。反正城頭一直變換大王旗,換著換著也就習慣了,對一個宅男來說,一動不如一靜。邵洵美的想法,和胡適的兒子胡思杜是一樣的:“我又沒有做什麼有害共產黨的事,他們不會把我怎麼樣。”
更重要的是,上海是邵洵美的精神故鄉。除了上海,沒有一個城市和他內心的呼吸契合,沒有一個城市讓他如此眷戀。這個上海小開,放在哪個城市,看著也不像。他決定不離開上海。
然而已經不是他熟悉的上海,他第一次感受到要靠揣測上意來出版刊物的滋味,問題是,理解這些思想指示對他來說,不比讀懂外星文更容易。本來想編些馬列主義刊物,出版之後,才知道是些“托派”著作。《人民日報》連篇累牘的批判文章徹底把他給打蒙了。
時代真的變了。盛宣懷的孫女盛佩玉,變成了上海淮二街道居委會1754弄的小組長,負責檢查衛生、收電費。詩人邵洵美為了生存,關了書局,開了化工廠。
靠邊站、肺病、投資失利,邵洵美漸漸地陷入貧病交加、朋友稀疏的地步。
“反右”運動來了,政治是怎樣扭曲了人們的生活,閹割了人們的精神,一時間,表功的、陳情的、討伐的、揭疤的、算賬的,條陳滿天飛,亂哄哄,哦,那些曾經的風骨文人。
上級指示,讓邵洵美參加批鬥會,發言表態,但他每次去,都不說一句話,批鬥台上,站著的是他的朋友。不表自己之功,不言他人之過,邵洵美閉緊嘴巴,沉默著。但還是逃不過,1958年,他被請去“提籃橋監獄”,住了四年,出來之後,他的身體已被徹底拖垮了。
入獄前一年,邵洵美給陸小曼過了個體麵的生日。這是摯友之妻,邵洵美終生沒有忘記徐誌摩。盡管日子已經很不好過,邵洵美還是賣了最喜愛的傳家白色壽山石印章,給陸小曼做了頓豐盛的生日宴。
這件事情,可以有多種解釋。你可以說,落魄的公子哥,慷慨成習性,保持了貂裘換酒的灑脫。翁瑞午也是如此,為了給陸小曼買些稀缺的東西,寧願變賣珍藏的字畫。也可以說,他們對錢的概念還是深深刻進脊骨,習慣了大手大腳,對於普通人來說,一元錢等於一斤肉、五斤蔬菜、三斤米,對於他們,是別的。你當然還可以說,呃,這群敗家子!
翁瑞午,是典型的舊式公子哥,擅長行書、小楷、花卉、繪畫,精於鑒賞古玩,喜好戲曲。和陸小曼相伴40年,為她的亡夫收屍,細心照料她一生,甚至熱愛她衰老的容顏。
我們想象,這個時候,有陸小曼、邵洵美、翁瑞午的聚會,會是怎樣的氛圍?他們是成長環境和性情愛好相似的人,就像《飄》裏的人物那樣,屬於他們的時代,轟隆隆地過去了。他們不是衛希禮,像個遺老遺少,戀戀不舍於舊日的夢,醉在古風的花陰裏不肯走;他們也沒有變成斯佳麗,在新興的世界昂揚銳意。他們是梅蘭妮,也隻能做梅蘭妮。“我們不怨天不怨地。”盛佩玉說。
1967年至1968年,生命中的最後一年,是邵洵美最窮的時候,到了一分錢難倒英雄漢的地步,他終於學會算賬了,給妻子寫信道:“今日是23日,這二十三天中,東湊西補,度日維艱。所謂東湊西補,即是寅吃卯糧。小美的十元飯錢用光了,房錢也預先借用了,舊報紙也賣光了,一件舊大衣賣了八元錢。報紙不訂了,牛奶也停了。可是依然要付兩元,因為要吃到半個月才不送。煙也戒了。”
在提籃橋監獄裏的邵洵美,在獄友的眼裏是這樣的:“頭白發,極其瘦削。他患上了肺原性心髒病,唇、臉紫得發黑,牙齒也掉了幾顆,一動就喘,整日坐在床上,用兩床厚被墊在身後……”
去世前的邵洵美,在女兒的眼裏是這樣的:“我最後見到的爸爸,是一個饑餓、衰弱、斑白頭發、麵龐紫烏、上氣不接下氣、瘦得隻剩一把骨頭的老人。隻有他一眨一眨跳動的右眼才捉住我的回憶,叫我一陣陣心酸。”
他吃了鴉片來止痛,朝女兒笑笑,淡然赴死。
施蟄存說:“洵美是個好人,是個硬漢,富而不驕,貧而不丐,即使後來,經濟困難沒有使他氣短,沒有沒落的樣子。他最後一年,確實很窮,但沒有損害他華貴的公子氣度。”
黃永玉給邵洵美作了一首詩《像文化那樣憂傷——獻給邵洵美先生》:
下雨的石板路上
誰踩碎一隻蝴蝶?
再也撿拾不起的斑斕……
生命的殘渣緊咬我的心。
告訴我,
那狠心的腳走在哪裏了?
……
不敢想
另一隻在家等它的蝴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