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洵美曾經被友人拉著去做了幾天的南京市市長秘書。秘書的差事幹了幾個月,就跑了,再也不踏足官場。
“那麼你是個國民黨黨員?”幾年後,項美麗問邵洵美。
“我曾經是國民黨黨員,但現在我已經不是了。我早已厭倦了政治。我是個老人了。”洵美道,他才不過30歲,“年輕時,我不知道政治是如此肮髒。”
不隻賈寶玉對經濟仕途鄙視得跟什麼似的,這群人都有這種政治潔癖。
《大明宮詞》有這麼一個片段:
太平公主在家開沙龍,王維背對公主負手立在窗邊,窗上有著斜斜的格子,旁邊的人正在為朝政爭論不休。盡管王維一生都沒有離開官場,但他對議政似乎並不太熱衷。王維輕輕地推開窗,光線射了他一身。
太平公主:“王維,你對徐大人的分析有何見解?”
王維:“我沒聽見。”
太平公主:“為什麼?”
王維:“因為我對這不感興趣。”
太平公主:“那你對什麼感興趣?”
王維:“我對風、對雨、對人的心情、對月亮的形狀更感興趣。至於政治……它太高深了,又不潔淨,我不感興趣。可是其他的,都讓我興趣盎然。”
那麼邵洵美對什麼感興趣呢?
二
邵洵美對什麼感興趣?出版和寫詩。
1926年,邵洵美成為獅吼社的主要成員,創辦了《獅吼》月刊。1928年,邵洵美創辦了金屋書店及《金屋》月刊。1929年,邵洵美接手了徐誌摩創辦的新月書店和《新月》月刊。1930年,邵洵美成為《詩刊》的編輯。1932年,他加盟了上海時代圖書公司,出版了《時代畫報》《時代漫畫》《時代電影》《文學時代》《萬象》《聲色畫報》《論語半月刊》《十日談旬刊》《人言周刊》。抗日戰爭時期,他創辦了《時事日報》《自由譚》,抨擊時事,號召民眾抗日。
邵洵美曾從德國購買了當時世界上最先進的全套影寫版印刷機,成立了時代印刷廠。成本和印刷質量一再提高,價格卻一降再降,甚至是賠錢在出版,最後連盛佩玉的嫁妝都拿出來了。
他經常整天耗在印刷廠裏,在自己喜愛的工作裏不知疲倦。在邵洵美女兒的回憶裏,父親每次走過心愛的影寫版印刷機,總會習慣性地伸手輕輕地撫摸,喜悅地翻看那些剛剛印刷出來帶著墨香的刊物。
一個自信從容的人,才能生出真正的平等之心,所以邵洵美待人,沒有有名無名之分,毫無高低俯仰之別。他辦報紙,尤其愛當伯樂,遇到貧寒的尚未成名的文人,總是賠錢給他們出書。
沈從文就是一例。邵洵美看到沈從文如璞玉般的文字,大為讚賞,為他出版,出錢接濟沈從文的生活,並且極力地向文壇介紹他。邵洵美寫道:“從文的文字,一向是那樣的清新簡潔,初學寫作的人模仿了他,會變得平淡枯燥。這是久煉的純鋼,不是打光的白鐵。”
邵洵美喜愛王爾德、史文朋,被稱作頹廢派詩人、唯美派詩人、新月派詩人。 雖然邵洵美有句名言:“你以為我是什麼人?是個浪子,是個財迷,是個書生,是個想做官的,或是不怕死的英雄?你錯了,你全錯了;我是個天生的詩人。”但邵洵美對自己的詩作成就似乎不太在意,隻是享受讀詩和作詩的樂趣。
他的要求很低:“寫成一首詩,隻要老婆說好,已是十分快樂;假使熟朋友再稱讚幾句,便是意外的收獲;千古留名,萬人爭誦,那種故事,我是當作神話看的。”
然而這倒顯出他的從容來。要知道,一個以文學為使命的人,是很容易將生活變得緊張的。
張愛玲赴美之後,每次創作得不到出版和認可,就會難過得病倒在床上,幾天緩不過勁兒來。曹禺的晚年,寫不出來的痛苦困擾著他,時光將盡的焦慮煎熬著他,他常常失眠,甚至要靠安眠藥才能入睡。
除了作詩和出版,作為一個善談有趣的人,邵洵美很喜歡辦文化沙龍。北京流傳著林徽因太太的客廳,但是在上海,最著名的是邵洵美的沙龍。
每個人都能嗅著氣味在世上找到他的同類。林徽因的客廳,常來的客人有金嶽霖、周培源、陳岱孫、葉企孫、吳有訓、鄧以蟄、陶孟和、李濟等,很明顯,這主要是個由學者組成的圈子。
邵洵美的朋友有徐悲鴻、張道藩、劉海粟、徐誌摩、陸小曼、曾孟樸、胡適、羅隆基、梁實秋、聞一多、潘光旦、沈從文、林語堂、鬱達夫、巴金、老舍、施蟄存、夏衍等,他的沙龍是個詩人、小說家、畫家聚會的地方。
這是最好的時光,邵洵美和徐誌摩是這個沙龍的core,穿梭人群,談笑風生。本來兩人長得就跟twins似的,兩人的相貌比較也是朋友們談笑的話題之一。他們一起辦報紙、寫文章,延續著在劍橋時建立起來的友情。
徐誌摩做戀人和老公大概不太靠譜,但是,徐誌摩卻有很多朋友,這不是沒有原因的。他聰慧、有趣、熱情,是聚會的焦點,所以雖然友人們不太讚同他的婚戀,但是並沒有斬斷和他的友情。這一點,從徐誌摩死後,朋友們的悲痛就可以看得出來。
後來隨著這些人北上,南行,老友們都漸行漸遠。
在邵洵美《感傷的旅行》一文中,我們可感知到他的這種憂傷:天光還沒有亮,他走在上海的路上,每經過一個朋友的居所,就要停住呆想一番——“光旦的梅園有沒有被槍炮打壞?語堂的新居一定很難找;達夫搬到杭州去了;老謝結了婚總得自己去租房子;靈鳳又到哪裏去了呢?增嘏是不是仍舊肯放聲笑?杜衡有沒有學會幾句應酬話?”
他想起墜機而逝的徐誌摩,那是他一生最好的朋友。“誌摩站在一座七層樓的窗口,指著遠處沒有雲也沒有景物的天邊,說生命的永久,可是詩人和他的誇口現在都已消失在太空裏了”。
這個年輕人,就像古龍小說裏的花滿樓,總是用溫柔的眼神注視著他的朋友。甚至多年之後,提起徐誌摩,他的聲音裏仍然帶著悲傷。
邵洵美身上少見男性文人的自戀與理所當然。盛佩玉甚至都不是林妹妹,她沒上過學,於文學上見識有限。換個文人大概要高喊“我老婆根本不了解我,我們沒有共同語言了”。
他在《我的書齋生活》裏寫道:“寫文章、讀書,本來是最個人的事情,也許老婆可以了解你工作的價值,可是為她想,總是一種無謂的犧牲。”
“我於是要茶、要水、要香煙。忙了老婆一陣子,結果她又隻能把我一個人留在房裏,關好了門,去叫小孩子不要笑出太大的聲音,隔了一個鍾頭來張一張,看我仍是伏在桌上寫,於是再關上門;要是我已躺在椅子裏睡著了,便把燃著的香煙頭先丟在盂子裏,再把絨毯子輕輕地蓋在我身上。想到這種情形,我便十二分慚愧:一個人究竟不應當自私到這種田地。”
但是細看起來,他的愛情隻是微溫,甚至有距離。和那些恨不得整天嵌到對方身上的藝術家的愛情太不一樣了。可是,這種愛,對於邵洵美已經足夠。魚在水中,會怡然自得。因為他的童年,被愛包圍。
強調意味著缺失,快樂的人不秀幸福。我們都知道,那些用歇斯底裏來證明相愛的人是怎麼回事。由於先天的性格和血質,由於成長中的匱乏,他們需要巨大的愛的能量,來推自己前行,可是不能滿足,常溫的愛情不能滿足。
愛也意味著相互給予。任何自說自話、絮絮叨叨的“愛”大概隻具有文學和哲學意義。她摔在地上,你來到她身邊,喋喋不休地念一首癡戀的歌詞,這叫作“我愛你”?可是,大部分的文人似乎更擅長幹這個。
三
在一個嚴肅的人看來,邵洵美實在沒有什麼閃光點——吸大煙,敗家,出門還要打扮光鮮,紈絝子弟說的不是他又是誰?
可是,在邵洵美的圈子裏,女人更喜歡那些有著中性氣質的人,過濾了剛性的粗糙,適合消磨那些綿長柔軟的光陰。邵洵美寬容、善良、幽默,加上俊俏的樣貌,優雅的舉止,廣博的見識,所以頗受女人的歡迎。
在項美麗的回憶裏,對邵洵美用得最多的就是溫柔、溫暖、暖洋洋之類的詞語。項美麗被這個治愈係帥哥迷住不是沒有原因的。在此之前,她的心情境遇陷入一團糟,剛剛結束了一段不太靠譜的戀情。
項美麗並沒有像中產階級的人們一樣,到托斯卡納豔陽下吸收些正能量。她就和今天喜歡去西藏墨脫朝拜的人一樣,對遙遠、神秘、異域風情的地方有著好奇和憧憬,她還曾去過非洲。這次,項美麗乘船來到了上海。失之東隅,收之桑榆,和邵洵美的戀情很快地治好了她的情傷。
吸引項美麗的,除了邵洵美的外表和善良,還有他那天真有趣的好奇心。
這是一個動人的特質,隻有一直保持童心的人才能對事物有如此的熱忱,最主要的是,項美麗就是個好奇的人。對於這類人,溫暖使她覺得感激,有趣才能產生愛意。
項美麗曾經寫過一本自傳式的小說《潘海文》。讓我們給小說中的人物恢複原型的名字,來看看書中這個故事:
項美麗的手鐲丟了,有嫌疑的是老傭人陳林。於是邵洵美和項美麗不斷推理和討論,像福爾摩斯一樣,設計了幾個方案,可是跟左右互搏一樣,一個人提出的建議,總是被對方推翻——因為考慮到陳林的困境。邵洵美和陳林經過一場簡短的談話之後,案情仍未明朗。最後,邵、項兩個人終於決定,當這件事情沒有發生。
來看看這兩個天然呆萌的人的對話。
項美麗:“你記得吧?是你跟我說什麼都不用上鎖的,因為中國人最誠實可靠。”
邵洵美:“我這麼說過嗎?我真是傻。我自己家裏也老是不見了東西……”
項美麗:“可現在怎麼辦?”
邵洵美:“現在你把所有的東西都鎖上。啊,你根本沒鎖?那麼你隻好出門時戴上所有的首飾。”
項美麗:“羅先生早就建議過我,他說我應當對陳林強硬一點兒,要嚇一嚇他。你同意嗎?”
邵洵美:“是的,也許你太斯文了。”
項美麗:“可我做不到……我的中文很爛,而他的英文很爛。”
項美麗問邵洵美他的司機哪裏去了,他淡然道:“我不知道,我已經三天沒見到他了。希望他回來,因為我的車還在他手裏。”
這完全是情景喜劇和脫口秀的口氣,不過還是可以窺測一番項美麗和邵洵美的性格的。特別是那些小俏皮話,雖然並沒有什麼大智慧,然而,我們知道,說話有些小趣味的人,是心態輕鬆的人。邵洵美大概是天塌下來也淡定得很呆萌的人吧!
有這樣的人,由於少時一些不愉快的經曆,精神並不舒展。他們中的少部分,艱難地涉過黑暗之境,經過鳳凰涅之痛,最後擺脫了那些暗影,讓心底照進陽光來。然而還是有什麼不同的,比如說,隱隱約約地,有一種幼獸曾經被圍獵和捕殺後的記憶,讓他們不容易放鬆,習慣了繃緊生活。
所以我們上溯到邵洵美的童年,就能看到,小時候的邵洵美就是這種單純有趣的人。12歲的時候,他就在家辦了一份《家報》,把家裏當天的新聞,寫在報紙上,然後像個報童一樣,送到家人的手中。
其中一則新聞是:“小喜阿媽昨天重120斤,今天重130斤。因為她將銀洋25枚,雙角子100枚,單角子200枚,銅元1000枚帶在身上,以便隨時逃難。”
他把這份可愛保持到了成年。
項美麗和邵洵美陷入了熱戀。三人行的感情,也有段曖昧不明的煎熬期,盛佩玉痛苦地失眠過。後來,邵洵美把項美麗帶回家介紹給妻子。俗話說,見麵三分情,兩個女人並沒有起戰火,反而以禮相待。
接下來的時間,三個人用善良維持著這微妙的平衡。首先是邵洵美並不會拋棄妻子。根據項美麗的說法,邵洵美的大家庭男孩匱乏,他們堅持勸他娶個小老婆,為他延續子嗣。邵洵美則不以為然,因為他愛佩玉。其次是,盛佩玉也能接受項美麗。
然而項美麗的名分是個問題,邵洵美是這樣解決的,他對項美麗說: “我是我自己父親的兒子,也是我伯父的兒子。你記得吧,我告訴過你的,我伯父沒兒子,我父親就把我給他做了兒子。我們中國人常常這麼做。哦,這在一家人看來沒什麼不同。但現在你看,我便合法地變成了兩個人,所以我也可以合法地擁有兩位妻子。隻有兩個,因為現在多妻是不合法的。但你是另外一個我的另外一個妻子,所以沒人會因此向我問罪。你看呢?”
“不行。”
“好了,別擔心,我說的是真話,你不是我的妾。”
就這樣,通過兼祧兩房的方法,項美麗成了邵洵美的另一個妻。雖然項美麗覺得這件事情挺搞笑的。
中國有文字可考的法律史上,一直實行的是一夫一妻製。民國以前,夫妻之間再來一個女人,做不成妻,就乖乖做妾了。
民國比較麻煩,為什麼呢?民國女權意識高漲,女人們又要名分又要愛情。
就是不做小,就是不做小!你看著辦!
好在還有民間智慧,唐朝有並嫡,清朝允許兼祧,商人發明了平妻,這樣就可以有兩個妻子了。雖不被官方法律所承認——第二個還是妾,但似乎被民眾所默許,兩個妻子擁有平等的權利。
兼祧兩房得兩個妻子這回事,梅蘭芳娶福芝芳時也做過,因為福家不肯讓女兒當姨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