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洵美——蝴蝶飛不過滄海(1 / 3)

邵洵美——蝴蝶飛不過滄海

每一個群體:士農工商, 三教九流;引車賣漿,萬戶之侯,隨著時代的變遷,都有被抹黑時,被洗白時。但是有一夥人,從來就沒白過,那就是官N代與富N代們,這些人被稱作紈絝子弟,身上貼滿了種種標簽——不學無術、腦殘無知、遊手好閑、欺男霸女……《紅樓夢》裏賈家的公子哥們,在同階級的賈政看來是欠揍,在焦大眼裏是不成器。他們古時候被唱衰,現代被妖魔化,幹得好是拚爹,幹不好是蠹蟲。反正是無論什麼時候都不該活得理直氣壯,他們最好就是自動自覺前往垃圾堆填區。

其實這裏麵有輕而易舉就被擊潰的破綻,可以隨便舉例為證。

文天祥有首著名的詩《正氣歌》:

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形。

下則為河嶽,上則為日星。

於人曰浩然,沛乎塞蒼冥。

皇路當清夷,含和吐明庭。

時窮節乃見,一一垂丹青。

在齊太史簡,在晉董狐筆。

在秦張良椎,在漢蘇武節。

為嚴將軍頭,為嵇侍中血。

為張睢陽齒,為顏常山舌。

或為遼東帽,清操厲冰雪。

或為出師表,鬼神泣壯烈。

或為渡江楫,慷慨吞胡羯。

或為擊賊笏,逆豎頭破裂。

……

按照一般人的看法,無法解釋,《正氣歌》裏十二位氣節浩蕩的曆史名人,至少有十個是來自這個被人詬病的群體。

再就是,在文化教育沒有普及的年代,多數被推崇的大作家都來自這個群體,人的知識不可能從天上掉下來。

這些事情當然是概率問題,在階層流動受到限製的年代,政治和文化資源都被壟斷在上層,書都能堆出個人來,人怎麼也得培養出幾個像樣的來。

即便如此,這也是和通常的認識是相悖的。因為按照它的邏輯,即便所有的好東西都落在這群人手裏,培養出來的也應該全都是一群二流子和大壞蛋。可惜的是,事實並非如此。

說到邵洵美,就不得不提到他和魯迅的過節。大家都知道,上世紀30年代文壇混戰不斷。現在的人已經很難想象,在那個沒有網絡的年代,因為煩瑣和遲鈍的傳播技術而焦急等待的心情——論戰雙方成員不能享受短兵相接的快感,憋著一長串的炮仗,連夜用筆寫在紙上,然後送往報館,等著檄文排版、印刷,再由小報童送到街頭叫賣,黃花菜都涼了。哪比得上網上論戰,拍磚成為一件簡單的事情,最具時效性的微博,甚至可以在幾分鍾內,就能掀起全民大PK的風暴和狂潮。

在最有名的一場江湖論戰中,五嶽劍派和魔教分別出動了頂級高手參加。“梅莊四友”不善征戰,連連中槍。邵洵美就在其中。這位新月派詩人最終以一個反動的紈絝文人形象留在了人們的記憶中。

邵洵美和魯迅的這場論戰太過有名了,有名到我不好意思贅述整個過程的地步。

不過,魯迅嘲諷邵洵美為“窮青年”“富家贅婿”“欲登文壇,須闊太太”“巨富‘盛宮保’的孫婿”“富家女婿”是不準確的。

這隻是個事實陳述:邵洵美的祖父邵友濂,是同治年間舉人,曾任清政府的上海道台、湖南巡撫、台灣巡撫等職。他有兩兒一女。大兒子邵頤,娶的是李鴻章的親侄女,是以李鴻章女兒的名義嫁到邵家的。二兒子邵恒,娶的是盛宣懷的四女兒盛樨蕙。二兒子邵恒的長子,正是邵洵美。由於大伯邵頤早逝,邵洵美就過繼給大伯母李氏。

最後,邵洵美和自己的表姐、盛宣懷的孫女盛佩玉結了婚。

這樣,邵洵美就有了四重身份:邵友濂的親孫、盛宣懷的親外孫、盛宣懷的孫女婿、李鴻章的嗣外孫。

所以,“有著美男子之譽的邵洵美君”真不像魯迅說的那樣是吃軟飯的。

張愛玲的《小團圓》裏,九莉和之雍,一個姓盛,一個姓邵,想必是隨手從親戚裏抓來的。

就像賈、史、王、薛四大家族一樣,這是個根係龐大的家族群。李鴻章更是兄弟子侄眾多,和曾國藩、盛宣懷、段祺瑞、張之洞等人形成錯綜複雜的聯姻關係。在這個根係裏麵甚至能找到很多民國人物之間各種各樣的關係。比如李鴻章的曾外孫女是張愛玲;張充和姐妹的叔祖母,是李鴻章的侄女,也即張愛玲的外祖母的堂姐;盛宣懷女兒盛愛頤的初戀情人是宋子文,盛宣懷女兒盛關頤的家庭教師是宋靄齡。

張愛玲從小就被排行複雜、人口龐大的親戚關係繞得不行,呆呆地拘謹地被家人領著拜訪各種陌生的親戚,而且家族裏的大排行稱呼,讓她暈。就像《紅樓夢》裏紅玉說的:“平姐姐說:我們奶奶問五奶奶好些,我們奶奶還會了五奶奶來瞧奶奶呢。五奶奶前兒打發了人來說,舅奶奶帶了信來了,問奶奶好,還要和這裏的姑奶奶尋兩丸延年神驗萬全丹。若有了,奶奶打發人來,隻管送在我們奶奶這裏。明兒有人去,就順路給那邊舅奶奶帶去的。”張愛玲在《小團圓》裏也說到母親和姑姑躲親戚的場景:“他們本來親戚特別多,二嬸三姑在國外總是說:‘不要朝那邊看!那邊那人有點兒像我們的親戚。’”

這是極具畫麵感的對話,親戚居然多到風聲鶴唳的地步,知道的,明白姑嫂二人全球旅行,是追尋自由和愛情去的,不知道的,還以為這倆人欠了家裏多少份子錢,全球躲債呢。

牽扯越多,自由越少,親戚間的七嘴八舌,就是牢籠,誰也不大想見到誰。

可以看出,這些家族裏“稍微有些見識”的知識女性,倒真沒覺得這家世有多榮耀,反而不勝其苦。

在新月派和左聯論戰十年後,邵洵美的表侄女張愛玲,在報紙上也遭到了一眾作家的批判。很少人質疑她的文字,一幫紅眼小文人陰陽怪氣地攻擊張愛玲時,朝她扔的磚頭都是這樣的——“貴族血液”“祖父是逃走將軍”“名字蕩冶”“排骨一根,麵孔有病容”“血貴,其腦亦貴,貴腦汁與貴血液之結晶品,自是一種‘名件’”。

真是原罪啊!出身成了痛腳。

魯迅形容寶玉是“愛博而心勞,而憂患亦日甚矣”“悲涼之霧,遍被華林,然呼吸而領會之者,獨寶玉而已”。

這個評價氛圍不對,最多隻能算是賈家敗落之後寶玉的心境。畢竟,寶玉的少年時代,基本的調子還是歡快的。

如果賈寶玉這位“皇帝的小舅子”有真身,那麼,他會近似邵洵美。

邵洵美是怎樣的?他不是一個人,他的身後站著這樣一支隊伍——王維、晏幾道、張岱、納蘭性德、張伯駒……他們身上擁有的是地道中國產的古典氣質——風流蘊藉、溫文爾雅、精通文藝、淡泊名利,擁有一顆詩意的靈魂……

他們生來最基本的生存需求就能輕而易舉地得到滿足。因此,他們生活中最重要的,是信仰、知識、靈魂、愛情、生與死、愛與美。像在花間尋夢一樣,不理授粉釀蜜的事。

洵,是個副詞,不知道為什麼,從語感上,更像是一個形容詞,有著如玉樹清輝的皎潔,又像陽春三月的天氣,是一個活在《詩經》和魏晉時的詞兒。

唐朝名將馬燧,也曾以洵美為字。邵洵美原名邵雲龍,這名字聽起來像個武將,邵洵美聽起來就像個詩人的名字。

洵美翻譯過來就是真美。洵美二字在《詩經》中就出現過幾次,那時候人們讚美美好的事物,都是直接又單純。

《鄭風·有女同車》

有女同車,顏如舜華。將翱將翔,佩玉瓊琚。彼美孟薑,洵美且都。

《鄭風·叔於田》

叔於田,巷無居人。豈無居人?不如叔也,洵美且仁。

叔於狩,巷無飲酒。豈無飲酒?不如叔也,洵美且好。

叔適野,巷無服馬。豈無服馬?不如叔也,洵美且武。

《邶風·靜女》

自牧歸荑,洵美且異。匪女之為美,美人之貽。

第一首,就是邵洵美改名字的來源,為了和表姐盛佩玉的名字相配,他就給自己取名“邵洵美”。

盛佩玉曾親手為邵洵美編織了一件白毛線背心。“美人贈我金錯刀,何以報之英瓊瑤。”所以邵洵美寫了一首深情的詩《白絨線馬甲》,發表在《申報》上。

織毛衣這項民間工藝活動在未婚姑娘們的生活銷聲匿跡之前,一直是向戀人表達愛意的最好方式,蕭紅就給未婚夫織過毛衣,可惜的是,所托非人。蕭紅同學的眼光一向不準。

邵洵美則穿著這件溫暖牌毛背心漂洋過海,於1925年1月來到英國,在劍橋大學讀了幾年書。歸國第一件事,便是和盛佩玉舉行了一場盛大的婚禮。

表姐和表弟,兩小無猜,情根深種,結為夫婦,是不是太順了?可不是嗎,人們一向習慣了大家族裏表親之間的愛情悲劇——《紅樓夢》裏的兩個玉,《家》裏的覺新和梅表姐。

這個婚事這麼順利完全是因為沒有強大的阻力,兩個孩子都是盛、邵兩家得寵的孩子。青天白日的,哪有那麼多擰巴的故事。

一切看起來很美好,邵洵美寫道:“有人說我根本沒有吃過苦,所以覺得生活甜蜜,這句話恰好相反,我吃過的苦是不可以計算的。真正知道我身世的人一定會同意。但是我無論吃到什麼苦,總很快樂……”

從現存的資料來看,除了少年時代,發生了件並沒有給他留下多大心理陰影的桃色糾紛之外,邵洵美沒有經曆過什麼殘酷成長事件。那麼我們可以理解為,這種痛苦,一方麵來自詩人的天性,看到家庭的紛擾、生命的易逝,就像賈寶玉一樣,一顆敏感的心在黃昏來臨時的陰影裏傷感不已。大概就是“古之傷心人,別有懷抱”。

另一方麵,作為長子,家庭的責任成為他很多煩惱的來源。比如說,父親好賭且豪賭。

對邵洵美來說,烈火烹油、鮮花著錦的生活沒什麼可矜誇的,因為是尋常,因為生來就有。當然,這也不是難的,身處在他的情境,很多人可以做到。不過,相比父親,邵洵美更清醒,“不論是小錢大錢,若非是你自己賺來的,你便絕不能據為己有”“我不能像其他富家子弟,隻知將莫名其妙由祖宗傳下來的錢一個個用光,而不想去運用天賜給自己用以求生的手和腳”。

《紅樓夢》裏麵,小姐公子們每個月隻有那幾兩銀子,還不如個管家,隻有老太太和當家主事的有錢。

邵家也有小小的分權,邵洵美是老大,但管事的是賬房。邵洵美的花銷大都用在辦報和經營上,用度始終是有限的,他自己還是有節製的。把家敗了的,是邵洵美的父親邵恒。

邵家和盛家兩家人都愛賭,他們之間賭都是用家產賭,用地契賭。邵恒曾說自己一夜豪賭,輸掉虹口七當鋪,照樣眼都不眨。後來漸漸地把家裏的房契都拿出去了。

在盛佩玉的回憶裏,一到年關,“邵洵美的父親總是被姆媽逼著還賭債。欠人家的錢說是要在年前還,拖拖拉拉到大年夜,實在逼得厲害,又是年前最後一天了,所以姆媽總在這天和父親吵鬧,最後告到洵美麵前。”“父親隨意支取,弟弟們隨意在外賒賬,到年終洵美不得不動腦筋籌款去結賬還債,大弟夫婦認為:父親這樣胡花濫賭,總有一天,家產會被他敗光。”

邵洵美在家裏就是一個救火員的角色,拆了東牆補西牆,跑前跑後,張羅著去還賬,去贖地契房契。敗落的跡象漸漸地顯露出來,誰都看得出,邵家漸漸地變成徒有其表的空殼。

《紅樓夢》裏,莊頭烏進孝帶著豐厚的年貨進獻給賈家,賈珍皺眉道:“我算定了你至少也有五千兩銀子來,這夠做什麼的!如今你們一共隻剩了八九個莊子,今年倒有兩處報了旱澇,你們又打擂台,真真是又教別過年了。”

這樣的話邵家就不見得說出來,因為邵家的賬目總是入不敷出,租子交得糊裏糊塗:

“每到年終,總有一位頭戴瓜皮帽、身穿長袍馬褂、名叫沈俊夫的老人,從餘姚來上海見洵美。他一口鏗鏘的家鄉話,神情嚴肅,畢恭畢敬,出示一大本賬本。賬本上幾乎年年赤字,洵美也懶得翻看。老先生總是結結巴巴,深表歉意地拿出一小遝鈔票奉上。洵美拿到,就送一半給父親。”

邵洵美都不知道家裏有多少財產,房契地契也不翻看,他隻知餘姚鄉下有一萬多畝地,鎮江有兩個當鋪,上海的產業也不甚清楚。甚至,楊慶和銀樓倒了,邵洵美才知道自己是這個銀樓的股東。

邵友濂僅有二子,邵頤早亡,邵恒隻顧得賭,作為長房長孫,在管理家族生意上,在幾個弟弟麵前,邵洵美成了頂梁柱,“賈寶玉”不得不轉型成“賈璉”。雖然邵洵美並不缺少處理世俗事務的精明,然而詩人和出版家的天性分散了他的注意力,他在家族事務中的角色僅限於及格。

就這麼稀裏糊塗搖搖晃晃地維持著吧,在更大的破壞來臨之前,反正也是末世景象。

實際上,同《紅樓夢》一樣,日常生活中,父親是虛位的,起教育作用的還是家裏的女眷。邵洵美“自小就受到祖母特別的關愛,加上又有兩位母親及兩位姑姑的嗬護,長住在邵府姆媽的好友馬幹娘和老太太的兄弟、總管柴舅公更是對小黑(邵洵美)百依百順。大戶人家傭仆丫環幾十個,小黑少爺又是含著金調羹出世的,他不知貧寒憂患是什麼”。

於是,邵洵美具有了在物質富足明麗、備受長輩疼愛、受到良好教育的環境中成長起來的人所擁有的品質——溫和寬容,慷慨大方,幽默有趣,重視精神世界。他一走出來,站在那充滿戾氣的世界麵前,他的好處就顯出來。

邵洵美為人單純,對人不設防。在劍橋讀書時,一天,一個陌生人敲開邵的門,說想借一些錢,邵洵美當即爽快地掏出200法郎送給來人,連給了誰也不知道。邵洵美成為出版家之後,經常接濟窮文人,也不要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