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愛要怎樣千回百轉才死去(3 / 3)

她慌張、無力、焦慮,也許他讓她想到自己投靠的不堪,也許是弟弟帶來家裏的氣息讓她不快,他的可憐讓她覺得自己的力絀,她終於狠狠心,推開了他。

去那邊

“去那邊”,去姨太太的小公館是一種什麼人生經驗?隻有父親多妻妾或者父母離異家庭的孩子才能體會得到。

《煙雨濛濛》的開頭,是依萍去父親的另一個家要生活費。她懷著複雜的心情去“那邊”,盡管每個月都來,可是走進去的時候,那個地方仍然像個未知的異域,每次都要重新打量一番,每次都會有嶄新的切膚式的感受,憤恨的、不平的,甚至……好奇、卑微。依萍“對那‘陸寓’兩個字狠狠地看了一眼,陸寓!這是姓陸的人的家!這是陸振華的家!那麼,我該是屬於這門內的人呢,還是屬於這門外的人呢”?

黃逸梵第一次出國的時候,張愛玲還年幼,還沒有長到和父親的姨太太爭寵愛的地步。親生母親並沒有在她的早期記憶中留下什麼深刻印象,所以她對姨太太的小公館並不怎麼反感。

“小公館裏有紅木家具,雲母石心子的雕花圓桌上放著高跟銀碟子,而且姨奶奶敷衍得我很好”,所以張愛玲對父親的姨太太很有好感。

姨太太“長挑身材,蒼白的瓜子臉,梳著橫愛絲頭,前劉海罩過了眉毛,笑起來眼睛眯得很細”,這段話如果去掉了主語,來猜人物是誰,也許會有人以為是張愛玲,其實是張廷重的姨太太老八,《小團圓》中的形象是愛老三。這形象又有點兒像黃逸梵,說不定張廷重的審美觀一直沒怎麼變。

“愛老三晚上獨自帶九莉出去,坐黃包車。年底風大,車夫把油布篷拉上擋風。愛老三道:‘冷不冷?’用鬥篷把她也裹在裏麵。在黑暗中,愛老三非常香,非常脆弱。濃香中又夾雜著一絲陳鴉片煙微甜的哈氣。”

這種親密的肌膚接觸竟然毫無違和感!小張愛玲就任由姨太太摟在懷裏,她身上香甜的氣味也無不妥。對比之下,因為不虞之隙,求全之毀,和黃逸梵的接觸,竟然讓小張愛玲十分拘束和不適,連和親媽拉手都覺得骨頭硌得慌。

張愛玲又寫下了車的姨太太:“燈光雪亮,西北風嗚嗚的,吹得地下一塵不染。愛老三撳了鈴,扶起鬥篷領子,黑絲絨綻出玫瑰紫絲絨裏子,一朵花似的托住她小巧的頭。”

多麼驚豔的意象,讓人想起一首詩:

黑雲壓城城欲摧,

甲光向日金鱗開。

角聲滿天秋色裏,

塞上燕脂凝夜紫。

天地有肅殺的氣息。整個世界像是劈成了兩半,背景被黑夜把持,近處卻被照得亮光閃閃。在這樣的景觀裏,色彩的對比也很壯麗—— 濃烈的胭脂色與紫色和著塞上戰士的號角;玫瑰一樣的紫色裏子花苞一樣立在脖頸上。

張愛玲在父親和姨太太麵前背書,“越是怕在愛老三麵前出醜,越是背不出”。張愛玲沒有嚐過那種無條件的母愛,她要得到的母愛都附帶著條件——要母親滿意,才會給她一點兒愛。即使姨太太不理她了,她仍然怕在她麵前出醜,怕自己的笨拙讓姨太太不滿。

當姨太太最後搬走的時候,聽到下人們說她的壞話,張愛玲總是護著她:“我倒覺得她好看。”

繼母來得不是時候,張愛玲正在敏感的少女期,對她十分抗拒,聽說她要進門,竟急出病來,想推她下樓。煙鋪上,父親、繼母、弟弟三個人構成一幅家庭行樂圖,很自然,顯然沒有她在內。

而且繼母常常把舊衣服給張愛玲穿,對於張愛玲這樣對美有著天生敏感的人,少女時代,身體開始抽條,就被罩上領口發了毛的舊衣服,永遠的紫紅色旗袍,像醬牛肉的顏色,而且舊衣服一件又一件,永遠穿不完。

相比之下,走了的姨太太曾經為小張愛玲做漂亮的衣服,而且兩個人穿的是母子裝:“做一套一式一樣的,雪青絲絨衣裙,最近流行短襖齊腰,不開叉,窄袖齊肘,下麵皺襇長裙曳地,圓筒式高領也一清如水,毫無鑲滾,整個是簡化的世紀末西方女裝。”

對於父親的續弦孫用番,張愛玲是懷著“情敵”的目光看她的,恨她奪了自己的父親、自己的弟弟。而對於父親曾經的姨太太, 她甚至是帶著一點兒愛的,有點兒懷念的。在母親缺席的童年,她曾是張愛玲替代性的母親,是她服裝審美的引路人。

也重衣衫也重人

張愛玲曾說:“我們不能不承認我們是為別人而打扮的。”

女人研究穿衣搭配,基本上是給同性看的。至於為了自己的心情而美麗什麼的,要是一個人每天打扮得光豔照人,可是沒有一個同性多看她一眼,讚美她的服裝和妝容,如此持續一百天,你看她還有那個精心飭的勁頭不?

張愛玲說自己年輕的時候,有段時間有了點兒錢,使勁買衣服。這也是盡君一日歡的活法,她身著華裳,出入沙龍和聚會的奇光異彩,也就短短幾年。此前此後,她的命運,被家裏、被亂世調亂了弦,哪有閑情過舒展的自在的生活。在美國,拮據的日子裏,張愛玲和賴雅去商店,看那些布料和衣服,張愛玲給他講解那些圖案中的風物,說到最後,沒有錢買,也就走了。

年輕的張愛玲對衣服迷戀到什麼地步?陪胡蘭成逃難,她都“穿著烏梅色窄袖棉袍,袖口開叉處釘著一顆青碧色大核桃紐”“像舞劍的衣裳”。張愛玲寫換裝逃難的胡蘭成,也是視覺上給他的穿著諷刺的一擊——“她知道銷聲匿跡的困難,在他尤其痛苦,因為他的風度是刻意培養出來的。但是她覺得他外表並沒改變,一件老羊皮袍子穿著也很相宜。”這就是所謂的“扒皮”吧。張愛玲夠強勢,就是不舍冷豔,就是不舍霓裳,死了也要美,而胡蘭成呢,又想保命,又想端著。

張愛玲還囤積過布料,在她戀物癖的文字世界裏,那些布料都是一幅幅畫:

“日本花布,一件就是一幅圖畫。買回家來,沒交給裁縫之前我常常幾次三番拿出來賞鑒:棕櫚樹的葉子半掩著緬甸的小廟,雨紛紛的,在紅棕色的熱帶;初夏的池塘,水上結了一層綠膜。配著浮萍和斷梗的紫的白的丁香,仿佛應當填入《哀江南》的小令裏;還有一件,題材是‘雨中花’,白底子上,陰戚的紫色的大花,水滴滴的。”

“看到了而沒買成的我也記得。有一種橄欖綠的暗色綢,上麵掠過大的黑影,滿蓄著風雷。還有一種絲質的日本料子,淡湖色,閃著木紋、水紋;每隔一段路,水上飄著兩朵茶碗大的梅花,鐵劃銀鉤,像中世紀禮拜堂裏的五彩玻璃窗畫,紅玻璃上嵌著沉重的鐵質沿邊。”

“市麵上最普遍的是各種叫不出名字來的顏色,青不青,灰不灰,黃不黃,隻能做背景,那都是中立色,又叫保護色,又叫文明色,又叫混合色。混合色裏麵也有秘豔可愛的,照在身上像另一個宇宙裏的太陽。但是我總覺得還不夠,還不夠,像Van Gogh畫圖,畫到法國南部烈日下的向日葵,總嫌著色不夠強烈,把顏色大量地堆上去,高高凸了起來,油畫變了浮雕。”

真美啊!

魯迅也一度想當個時髦青年,通過看美學書,自學了服裝搭配。後來還去指導蕭紅:“紅上衣要配紅裙子,不然就是黑裙子,咖啡色的就不行了;這兩種顏色放在一起很渾濁……你沒看到外國人在街上走的嗎?絕沒有下邊穿一件綠裙子,上邊穿一件紫上衣,也沒有穿一件紅裙子而後穿一件白上衣的。”“腳長的女人一定要穿黑鞋子,腳短就一定要穿白鞋子。”“人瘦不要穿黑衣裳。”

想象魯迅和蕭紅談穿衣的場景,雖然很萌,也可以忽悠蕭紅,但論點似乎不讓人信服。

這不是時代變遷人們審美眼光變了的緣故,幾年後的張愛玲,就不喜歡同色相配,觀點和現在的人差不多:

“中國人新從西洋學到了‘對照’與‘和諧’兩條規矩——用粗淺的看法,對照便是紅與綠,和諧便是綠與綠。殊不知兩種不同的綠,其衝突傾軋是非常顯著的;兩種綠越是隻推板一點點,看了越使人不安。”

魯迅沒能活到張愛玲登上文壇,不過基本上可以判定,他嘲諷張愛玲的可能性極大。但是張愛玲欣賞魯迅是無疑的。魯迅和張愛玲有一點兒相似之處,就是他們的機警和懷疑,從來也不會熱忱地相信任何一個團體。見過大家族的沒落,長著一雙毒眼,就像地震前的小獸,從周邊的雞鳴蛙叫就能預知更大的破壞。有些人討論魯迅活到1957年會怎樣、“文革”會怎樣,我個人認為,這種可能不大,新政權建立後魯迅可能觀望一下,然後,和張愛玲一樣迅速跑路,套上輪胎當救生圈也要偷渡逃港的那類人。按李霽野回憶,魯迅去世前,馮雪峰正從延安來,“魯迅先生故作莊重地向F君說,你們來到時,我要逃亡,因為首先要殺掉的恐怕是我”。

解放初期的張愛玲,吃得也杯弓蛇影起來:“他家的螃蟹麵的確是美味,但是我也還是吃掉澆頭,把湯潷幹了就放下筷子,自己也覺得在大陸的情形下還這樣暴殄天物,有點兒造孽。桌上有人看了我一眼,我頭皮一凜,心裏想幸而是臨時性的團體,如果走不成,不怕將來被清算的時候翻舊賬。”

因為一碗麵而移民,也算少有了,但不是誇張。所謂天賦,就是區別事物之間微妙差別的能力,缺乏它的人,就會用宏大的敘事、泛濫矯飾的感情,掩蓋模仿的隔膜,彌補常識與邏輯的匱乏。有時候,細節觸感的敏銳度,遠遠超越抽象概念的視野,並不是站得高就一定看得清楚,遠景通常模糊。

從服裝、食物、舉止、言談、裝飾、建築上可以看出一個人的內心,一個群體、國家的價值取向。“中國有禮儀之大,故稱夏;有服章之美,謂之華”,一場改革可以稱為胡服騎射,一種政權和文明的延續可以叫衣冠南渡。當一個人張揚得靈魂鎮不住的時候,就變成了——寬袍大袖,雖然更多的人認為這樣方便抓虱子。

不如你坐在小店裏觀察路人,從服裝上能猜到他的愛好、性格甚至一部分生活狀態。話說打南邊來了個喇嘛,哦不,打書店出來一個女子,棉麻質地,布衣素裙,青灰月白,花色全無,那麼她可能喜歡奈良美智、寂地、路內、柴靜、張淺潛、邵夷貝。一個同質的男子,他也許會熱愛周作人、汪曾祺、沈從文、白先勇民國範兒。一個酷愛旗袍的熟女,她的愛好標簽裏多半是喝茶、熏香、瑜伽、旅行、看民國女子。上了年紀的人,新中國60年的滄桑史都穿在他身上。

哪些裝束的人喜歡電動遊戲人偶玩具,哪些人熱愛搖滾,哪些人喜歡泡吧,都可以猜得到。無論她身著日係洛麗風,韓係和國產OL風,還是小清新的森女係,隨意自在的歐美風,克製悶騷的英倫風,配合神情和姿態,不用開口,她的生活譜係就會刷刷地出現在腦海。她的成長環境,她愛看的電影、愛讀的書、愛吃的食物、喜歡的人,她說話的腔調、她愛用的字眼、她的性格,雖不中亦不遠矣。

《諾桑覺寺》中,艾倫太太和在凱瑟琳舞會初次偶遇亨利,討論的就是做長裙的細棉布的話題。亨利的判斷十分準確,艾倫太太十分讚歎:“我永遠沒法讓艾倫先生區分出我穿的長裙。”亨利說:“因為我妹妹常托我買長裙。”

溫文爾雅、幽默可親的亨利一下子得到了艾倫太太和凱瑟琳的雙重喜愛。艾倫先生警告她們警惕這位新結交的朋友,但是艾倫太太不以為然,亨利怎麼可能不靠譜兒,她提出了抗辯理由說:“他甚至懂得細棉布!”即使後來凱瑟琳的母親質疑亨利,艾倫太太還是挺亨利,還是那句“他懂得細棉布”。他不是賣布的,他不是時裝設計師,他不是偽娘,可是他懂得細棉布,他甚至懂得細棉布!那麼他可能不是粗糙的男人,不是熱衷權勢的男人,而是懂得生活細節之美。不過隻有細棉布是不夠的,薛蟠還給寶釵買衣裳呢,說話的時候,得配上亨利那馴良無害的小眼神。後麵的事實證明了,艾倫太太的判斷是正確的。

張愛玲遠走香港,因為在她敏銳的直覺裏,美的風向變了——參加第一屆文代會的人,都穿著整整齊齊的中山裝,隻有自己,穿著旗袍。張愛玲還說人民裝太呆板,她是絕不穿的。新的時代,容不下一件美麗的衣裳。不單是服裝,連審美也變得單一起來,比如美女的名號都是“一枝花”,什麼“陝北一枝花”“永新一枝花”“隱蔽戰線一枝花”,總之漂亮的婆姨就是“一枝花”,這讓張愛玲如何麵對這語言匱乏的新世界啊!

按說,張愛玲是參加土改回來之後不見的,此前的兩三年,她有了很多的觀察和權衡,才會萌生去意。最後,天秤座的張愛玲,永遠離開了天秤座的新中國。

原諒我放不低

凡是強求皆為執。放不低而強求放低,也是一種執。倘若真要踏過千山萬水才能放低,那就一一經曆遍吧。

看似偶然而至的靈感其實欄杆閑倚遍。王維居終南山的日子,一定像莫奈一樣看遍了竹林每個時刻的光線變化,覽盡了每一季山林的色韻,感受了鳥啼花落泉咽蓮動的細微的震動和聲息。然後,那些不期而至的詩句,接踵而來的意象,就像月光下閃著發光水珠的錦鯉,在水麵輕輕一點,輕易就躍進了腦海。

那些被文學附身驅馳全身心占有並且最終取得成就的人,不但要具有感同身受的能力,區別事物之間微妙差別的能力,還有一種對關注的事物的偏執。這種偏執,更像是一種天性,像癬一樣難以根除,天生沒有的,也不會培養著就能生長出來。

那些不會在時光留下刻痕的文字,多是因為它的主人缺少反複探究某一事物的熱情,從一些可能更深刻的體驗上一躍而過,這使他們輕易獲得了一種從容淺顯的人生,而放棄了和精神異域通靈的門票。

深刻的體悟都來自自身與周遭世界的廝殺,先驗性的文字都有著陷入拾人牙慧的描摹重複的危險。當人處在偏執抑鬱之時,超越日常經驗的感知力大門打開,人人都有成為天才的可能。放任自己深陷沼澤,讓軀體在滿是桌角的世界碰碰撞撞,輕易就能進入文字的世界。可是誰願意舞蹈在刀尖上,劃個滿身傷痕。生剝洋蔥這回事,一般人都不會幹,更不會剝到眼睛流淚,剝到雙手辣麻。但是,蕭紅和張愛玲就會。

蕭紅放不低的是她的呼蘭河城,愛情不是蕭紅關注的重點,蕭紅在愛情裏並沒有打磨成長,所以她的愛始終停在蕭紅和蕭軍分離前的世界,停在某種近似的心理狀態——愛蕭軍,等蕭軍,怨蕭軍。

張愛玲和簡·奧斯丁一樣,隻對熟悉的題材反複書寫,陌生的領域絕不涉獵。但是涉及日常男女、世俗人情,沒有幾個人能出其右。

20世紀40年代前期的張愛玲,寫家族的發黴霧數,純熟圓滑如水珠在打著綠蠟的荷葉上打轉。40年代後期,有了散淡之氣,而老年的家族回憶,文字如冬日的枯枝,看似空、澀,然而畢竟是經了寒霜的,抽一下就能冷入骨髓,力度不減。

愛情的幻滅永遠沒有親情的打擊來得大,相比胡蘭成,張愛玲內心永遠的陰影是她的父母。要有多堅強,才敢念念不忘。最後她放低了對父親母親的仇恨。隻是作為一個職業作家,她舍不得放下家族這個題材,於是她反複梳理它的皮毛,一下就是幾十年。

張愛玲可以20年反反複複書寫一本《小團圓》,就像玩套娃和剝洋蔥,剝洋蔥第一層,心想,能看見七八成真相吧。撕扯開一看,還有一大團,再撕,竟然還有東西沉甸甸地堵在下麵。還是繼續剝吧,把生命中的每次激蕩化成文字,城堡一般的曲折幽微就在這個過程中不斷湧現。她最後的冷漠和放低,是來自她的不肯放棄,沒有停手,終於剝下了洋蔥的最後一層。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