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感情迅速升溫了,她甚至可以理直氣壯地留他吃飯——是一家人了。
這是胡蘭成給她的一筆厚重的情感,所以後來分手,她還了這筆錢。兩清了,錢都兩清了,感情也就兩清了。
但傷知音稀
阿娜伊絲·寧提道,亨利·米勒的妻子瓊對自己在丈夫小說中的形象很不滿意。她聲嘶力竭淚流滿麵地對阿娜伊絲·寧說:“這不是我,這寫的不是我。這是歪曲!他說我生活在欺騙中,但這是他,是他不實事求是地看我,看他們,看任何人。他醜化一切。”這一度成為米勒夫婦不斷爭吵的理由,吵架最激烈的時候,兩人不歡而散,瓊回了美國。
“亨利用自己的語言描繪瓊時,沒有一次成功。”阿娜伊絲·寧也對亨利筆下的瓊和其他女性形象提出了批評。
醜化不行,那你把她誇成一朵花就行了嗎?
在那個著名的典故裏,回憶起徐誌摩對自己的溢美之詞,林徽因理智地對梁從誡說:“徐誌摩當時愛的並不是真正的我,而是他用詩人的浪漫情緒想象出來的林徽因,可我其實並不是他所想的那樣一個人。”
可不是,不由分說被架上神龕,時刻被檢視、被審查,一旦和意淫之處不合,貨不對版,到時候給好評還是差評就由不得你了好嗎?
不過說到底,讚或貶不是最根本的問題。不被了解的鬱悶遠遠壓過被當作女神的虛榮。
在胡蘭成筆下,張愛玲被寫成了民國的臨水照花人,然而張愛玲本人對這個形象並沒有買賬。她是個自戀的人,然而又是個常常自嘲的人,她筆下的自己更多的是自卑。
《氣短情長及其他》裏寫自己是瘦瘦怯怯、對一點兒喜悅很鄭重的樣子:
“有一個八九歲的女孩,微黃的長長的臉,淡眉毛,窄瘦的紫襖藍褲,低著頭坐在階沿,油垢的頭發一綹綹披到臉上來,和一個朋友研究織絨線的道理。我覺得她有些地方很像我,走過的時候不由得多看了兩眼。她非常高興的樣子,抽掉了兩根針,把她織好的一截粉藍絨線的小袖口套在她朋友腕上試樣子。她朋友伸出一隻手,左右端詳,也是喜滋滋的。她的絨線一定隻夠做這麼一截子小袖口,我知道。因為她很像我的緣故,我雖然一路走過去,頭也沒回,心裏卻稍稍有點兒悲哀。”
《小團圓》裏描寫完了自己平淡的五官之後,又加上一句:“整個看上去有點兒怪,見了人也還是有點兒僵。”
《天才夢》和《私語》等散文裏,也是打翻罐子撞到櫃子的生活低能樣。
她眼中的自己經常是這樣的:笨拙的、拘謹的、緊張的、不善和生人交談的。
有兩張她和姑姑的照片,是一套的,她站在姑姑的身旁,手是緊緊攥著的,胳膊呈緊繃的弓形,整個身體姿態很僵硬,直到姑姑攬住了她的腰,笑著看她,她才鬆弛下來,跟著笑。
張愛玲一向反造神、反浪漫,她的傳奇是市井生活的驚心動魄,是一街一站的蒼涼。她有著作家的理性和自覺,不能忍受自己變成紙片人,更不能忍受荒腔走板,天外飛仙。在很多地方,她是近自然主義的。即便在她最愛最崇拜胡蘭成的時候,她仍記下了自己的微妙的不適——他的吻像“幹燥的軟木塞”,他的相貌“有點兒女人氣,而且是個市井的潑辣的女人”。
而胡蘭成是另一個路數。
胡蘭成說聽貝多芬的音樂,“即便一開始不喜歡,也要刻苦開來聽,努力要使自己懂得它為止”。音樂並不確定什麼,隻是引領到達你能進入的境界,哪有什麼聽懂聽不懂。想必這個懂,是音樂權威認可的懂,是合時宜的懂。就連他的民國名士風度,張愛玲也說是“刻意培養出來的”。他也特喜歡用張愛玲、朱天文、朱天心這種出身良好、受過高等教育、又有天分的大家閨秀做自己的裝飾屏風。
人一迎合投機,文字便落了下乘。
看他在《今生今世》評價《傾城之戀》,前麵一路三春繁樹堆砌下去,倒也挺唬人的,末了來句:“他們想要奇特,結局隻平淡地成了家室,但是也有著對於人生真實的如泣如訴。”這個結論不但偏離靶心,還俗套,還有張愛玲厭惡的文藝腔。我們寫著玩的有粗疏也就罷了,但他的《今生今世》指向性如此明確,有文字叫板的意思,擺明了讓張愛玲慌一下的,寫成這樣,倒不是不怕張愛玲鄙視,而是真的力有不逮。
“她不是以孩子的天真,不是以中年人的執著,也不是以老年人的智慧,而是以洋溢的青春之旖旎,照亮了人生。”(《論張愛玲》)如果不說,誰知道這是評價張愛玲的,這是知音姐姐吧。
“中國文明的人世是真山真水,器物皆真,人也真。中國人是已離了動物身,人身是如來身。”撇開這類轉陀螺似的數來寶腔調不談,他到底在說什麼?茶壺煮餃子,讓人鬱悶得不行。
這類怪異之處在他筆下隨處可見,他的怪異在於他的體係有破綻,穿著一件不適合他的衣服。張愛玲的文字魅力來自她的天賦,她罕見的敏銳和洞察,就像倫琴射線,一言堪破真相。而胡蘭成,即使張愛玲給他調弦正柱,仍打通不了他的任督二脈。他文字中的隔,大約就是相信狐狸精的人努力聽貝多芬,張藝謀拍武俠,中式倫敦音,是“月光下一隻蝴蝶停在戴有白手套的手背上,真是隔得叫人難受”,是“整個的中原隔在他們之間,遠得使她心悸”。
啟蒙幼學這種事最省不得,須得寬裕悠閑的環境,隨手可得的書籍,漫長成長歲月的浸潤,如煨老火靚湯,滋養敏銳細致的藝術細胞,才能學得入髓入味。張愛玲便是如此,因此她讀詩詞就像一路和熟人打招呼。童年的胡蘭成精神食糧極其匱乏,所以成年後他的文字一直都有著用力學別人的痕跡。
阿娜伊絲·寧就曾在日記中寫自己初見亨利·米勒文稿時的驚豔:
“我喜歡他文字的力量,扭曲地、衝擊性地、無所畏懼地發泄情感的力量。對生活的崇拜、熱情,對萬事萬物的狂熱興趣,蓬勃充溢的智慧和笑聲,突如其來的毀滅性的暴風驟雨,在他的文字裏奇妙地混合在一起,令我困惑。一切都炸飛了,虛偽、恐懼、瑣屑、矯情,都化為烏有,隻剩下本能。”
但是,她很快就發現了自己和亨利·米勒的巨大差異:
“他的生活處於底層、黑社會。暴力、無情、惡棍!獸欲泛濫的生活!他的語言描述的是一個我從不知道的世界: 布魯克林的街巷;百老彙;小鎮;貧窮;來往皆白丁,交遊更複雜。”“亨利諷刺某個優雅男人屈尊紆貴與妓女搭腔時還端著架子;挖苦女人們的性痙攣。故事一個接一個,滔滔不絕。遙想布魯克林大街上動蕩不羈的日子:空地上耗力的遊戲,打架鬥毆,騎車出遊……少年亨利尚未顯露未來小說家的才華:好動、欺騙、作惡,從盲人售報亭偷些小錢。謊言、欺騙、性饑渴。除衣不遮體、醜陋、貧窮,沒有一件事不讓他憤憤難平。”
“我討厭他的淫穢,討厭他‘大便、性交、刺痛、惡棍、胯部、妓女’的世界。”
而阿娜伊絲·寧的成長環境是這樣的:“我的生活從孩童起就充溢著音樂、書、藝術家,總在建設、創造、書寫、繪畫、自編自演、寫日記,活在人為創造的蠶繭一樣的夢境裏,閱讀、做夢,不停地閱讀、生長、學習、研究,徘徊於深淵和危險的邊緣還不以為意,身體高度敏感,刻意逃避醜惡。巴黎的情欲喚醒了我,但我仍擺脫不了浪漫。”
但是亨利·米勒倒實誠,他不寫豪門、莊園、古典音樂、商場精英,不寫他不了解的世界。
張愛玲和胡蘭成的世界離得很遠。他隻是看上去靠得比較近,且善迎合。她在美國跟友人提起胡蘭成時說,他欣賞她的文章,可是最後還是傷害了她。可以理解為胡蘭成的老練給她造成了知己的假象。寂寂的流年,深深的庭院,給了她原來你也在這裏的錯覺。熱戀期一消退,她便看出他的不足了。在溫州之行回來後的冷淡期,張愛玲信中有“我覺得要漸漸地不認識你了”之類的詞句。不久之後,“再看到之雍的著作,不欣賞了。是他從鄉下來的長信中開始覺察到的一種怪腔”。及至老年,一眼看出他的夾纏歪曲。
他也許沒變,變的是她。胡蘭成大約覺得,這種迎合,初時的張愛玲很受用,幾十年後他便再拿這套出來,又討好又示威,還以為自己的才華能令她“慌慌”。但張愛玲已經不是不欣賞,簡直是憎惡了,不屑道“怎麼還這樣”。她已經走得更遠,但他還是那陳年的路數。
胡蘭成的文字被張愛玲鄙視,大約還有另一個原因,他始終擺脫不了張的影子,對張的模仿隨處可見,比如《來寫朱天文》舞蹈一節,明顯學的張愛玲。所謂學我者生,類我者死。不和別的小說家比,起碼在張派體係內,無人超越得了張愛玲,她是起點,也是終點。後人有得她幾分刻薄的,有抓了她蒼涼一角的,其他的有摸得到的也有摸不到的。麵對模仿張愛玲風格的人,鄺文美問張愛玲對此有何感想。張愛玲答:“就好像看見一隻猴子穿了我自己精心設計的一襲衣服,看上去有點兒像又有點兒不像,叫人啼笑皆非。”
張愛玲待胡蘭成,既有大家庭裏教育出來的謹慎和拘泥,又有那種英美式的、表達克製的感覺。張愛玲從小生活的環境對性很忌諱,用詞都受姑姑和母親的限製,在香港受大學教育,教授們都是起碼表麵很性冷淡的中產階級,嬤嬤們也管得嚴,所以張愛玲可以說沒受過調情教育。她偶爾撒個嬌,胡蘭成都要驚豔一番。
“他講起小康小姐,一些日常瑣事,對答永遠像是反唇相譏,打打鬧鬧,搶了東西一個跑一個追:‘你這人最壞了!’原來如此,她想。中國風的調情因為上層階級不許可,隻能在民間存在,所以總是打情罵俏。並不是高級調情她就會,但是不禁感到鄙夷。”
很難想象,和小周像貓和老鼠一樣地追跑打鬧、和佘愛珍肆意忘形地胡說胡鬧的情形,能發生在他和張愛玲身上。胡蘭成總覺得兩個人不像夫妻。他意淫是金童玉女,其實是因為成長和生活背景差距大。
張愛玲對賴雅也不相見恨晚。但是論熱戀速度、琴瑟和諧、步調一致,張愛玲還是更適合賴雅。比如說,看電影是他們共同的嗜好,是他們晚上的主要活動。“我們這麼好也真是怪事”。張愛玲給朱西寧的信寫道:“我結婚本來不是為了生活,也不是為了寂寞,不過是單純地喜歡他(賴雅)這人。”
張、胡兩個都常道:我是自私的。張愛玲的自私,是撇清,是與這世界的不虧不欠,一概兩清。而胡蘭成,是搶占道德至低點,有種“我已經先躺在爛泥塘了,你好意思踩我嗎?就算你想踩我,我躺得這麼低,你又踩得有什麼快感”的無賴相。
終究不是同路人。
鑒於人與人之間始終不是共用同一個腦袋,知己這回事本就是個偽概念。然而,即便看似“孤傲”的張愛玲,也一直都渴望知己和友情的,她的貌似封閉,不是拒人千裏,是難以棋逢對手。
從少年到老年,她幾次寫了自己與人交往的局促不安,意圖溝通的失利,沮喪使她不斷地退縮。從小時候察覺自說自話的悲哀,到後來親人朋友的漸行漸遠,她看到了和別人之間看似平整的鏡麵的那些裂痕,那些看似有著能夠無限接近可能性的心靈,最後都會變得格格不入。
蕭紅1941年離世,之前已有名氣,張愛玲1942年登上文壇,不可能不知道蕭紅,上世紀30年代她們同在上海,上世紀40年代她們同在香港,但是人生並無交集。忍不住猜測,如果別人問張愛玲對蕭紅的看法,張愛玲會怎麼回答?互相欣賞還是互不買賬?答案已經無從得知。
很多人被張愛玲的“萎謝了”給忽悠了,雖然這確實是她當時絕望痛苦之心境。然而她頂多打蔫一時,她不是為愛而生的女人。作為理性的天秤座,她性情雖敏感、多疑、自閉,但不劍走偏鋒。從她的童年直到美國生活前期,她都沒有放棄過交友的嚐試,雖然這開放的門十分狹窄,而且充滿戒備。
私語錄中,張愛玲對鄺文美說:“我真怕將來到了別的地方,再也找不到一個談得來的人。以前不覺得,因為我對別人要求不多,隻要人家能懂得我一部分我已近滿足。”
鄺文美說張愛玲“在陌生人麵前,她似乎沉默寡言,不善辭令;可是遇到隻有二三知己時,她就恍如變成另一個人,談笑風生,妙語如珠,不時說出令人難忘的警句來”。
因為知己難得,後半生,張愛玲對鄺文美不斷地寫信表白:
“自從認識你以來,你的友情是我生活的core。”
“每次想起在茫茫人海之中我們很可能錯過認識的機會——太危險了。命運安排得多好!”
“我至今仍舊事無大小,一發生就在腦子裏不嫌囉唆——對你訴說,暌別幾十年還這樣,很難使人相信。”
“像你這樣的朋友,不要說像自己人,簡直就是我自己的一部分。”
這種熱情,讓人想到杜甫和李白那一輩子的友情,“醉眠秋共被,攜手日同行”。金風玉露一相逢,分別後,杜甫仍是懷念,隔著山高水長,給李白寫出了一首首滾燙肉麻的詩。
有人說,不論男女,最好的知己,都接近愛情。
弟弟
《秋日傳奇》裏的大哥一直很鬱悶:“我依所有的規矩做人,你卻從不守規矩,可為什麼他們每個人,森姆、父親甚至我的妻子,全都愛你勝過愛我?”
其實命運很公平——乖孩子得到了世俗的幸福,叛逆的孩子浪跡天涯,追尋自由,得到父母和觀眾的喜愛。
《她比煙花寂寞》裏,小時候的傑奎琳·杜普雷雖任性,也隻是像個被嬌寵的小女孩而已,直到28歲多發性硬化症開始發作,她的音樂生涯被迫中止。丈夫隻愛被籠罩在大提琴光環下的妻子,不能再拉大提琴的杜普雷令他失去了興趣。病症已經嚴重影響了她的神經,杜普雷的精神開始走向癲狂。不明所以又無能為力的姐姐希拉裏,就像徒勞地敲一扇打不開的門,不停地喊著妹妹的名字——傑奎琳、傑奎琳……然而杜普雷用狠狠的嘲諷趕走了前來探病的姐姐。女藝術家們疏狂、傲慢、瘋狂,第一個傷害的就是家人,她們對戀人不狠心,戀人是她們理想的投射對象,她們不消耗完畢舍不得離開。
冰心把弟弟們比作三顆星星,兄友弟恭的氛圍也顯示了一個有愛家庭的成長背景。巧的是,蕭紅和張愛玲各有一個弟弟,蕭紅眼裏的弟弟“從小就蒼白,不健康,而今雖然長得很高了,仍舊是蒼白不健康”。張愛玲的弟弟在外人看來“很膽小,人也怪怪的,不敢正眼瞧人,是躲在窗後或者門後張望的那種”。 沒有人知道這些弟弟的心態,在家裏他們是透明人,沒有存在感,不受父母疼愛,對姐姐來說可有可無,甚至下人都可以輕慢他們。他們都有個讓家裏頭疼的姐姐,一旦發生對峙,隻能靠弟弟在劍拔弩張的兩邊來回交涉。姐姐們逃家之後,弟弟們上門來做說客,戰時的使臣最悲摧,弟弟沒有任何縱橫捭闔的能力,隻會唯唯諾諾地前來懇求,回去吧,回去吧……
有很多手足情深的佳話,凡·高的“提款機”弟弟提奧,友恭得像連體嬰兒的王獻之和王徽之,但是這個佳話沒有發生在蕭紅和張愛玲身上。
陳少聰說張愛玲:“任何一個外人所釋出的善意、恭敬,乃至期望與她溝通的意圖,對她來說都是一種精神的負擔和心理的壓力。”
實際上,她不能和親族的人建立起任何親密的關係,並對此充滿了恐懼和逃離。在家族親戚之間的成年男性麵前,經常手足無措,去邵洵美那裏臉都很僵,反倒是和姑姑、表姐等女性親戚相處比較輕鬆。
張愛玲不是完全冷血的人,隻是她的暖有限量、有方向,隻給少數人。這裏麵沒有她的弟弟。
“她這些年來硬起心腸自衛慣了,不然就都靠上來了。”她的弟弟一次次可憐巴巴地偎上來,像個小貓一樣,她不但不能夠給這個弟弟任何實質上的幫助,甚至不知如何和他相處。要知道,小時候她曾恨不得隔著被窩摟緊了他,壓碎他,連連親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