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愛要怎樣千回百轉才死去(1 / 3)

張愛玲——愛要怎樣千回百轉才死去

愛要怎樣千回百轉才死去

看《小團圓》,原來,在這段戀情的初始,張愛玲竟是隨時準備結束、準備離場的——“其患遂絕”“一件事圓滿結束了”。不知道是太愛還是不在乎,總之,你不再出現就好了。

張愛玲年輕時寫愛情的緣起:“於千萬人之中遇見你所要遇見的人,於千萬年之中,時間的無涯的荒野裏,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剛巧趕上了。”無垠時光中的空曠感,適合傳奇的愛情。這段話寫於1944年4月,那時張愛玲和胡蘭成正在熱戀。

老年後的《小團圓》,還原了遇到胡蘭成前的真實心境:“歸途明月當頭,她不禁一陣空虛。二十二歲了,寫愛情故事,但是從來沒戀愛過,給人知道不好。”不是遇到了對的人,而是張愛玲正好渴望談戀愛。說得更香豔一點兒,就是芳心寂寞,就是思春。寂寂的流年,深深的庭院,不得不愛,因為也沒有別的人可以愛。一來二去,愛便一點點燃燒起來。世界上沒有誰和誰就像螺絲和螺母一樣,一個人一定是某個人的Mr. Right,這是個相遇的概率型問題,她遇不到,遇到的離心靈太遠。而胡蘭成不過近了那麼幾步而已。

因為初戀,一切體驗都是嶄新的,她把卑微當作稀罕事,以至於落下話柄。其實這是戀愛中正常的暈輪效應,血清胺分泌旺盛的時候,看著那個人,閃閃發著光,一切無不完美,咳嗽出的都是珠子,唾液都像美玉,所以愛意正濃的時候,一定有卑微。胡蘭成又何嚐不是,張愛玲新派的公寓,沒落貴族後裔的身份,帶給胡蘭成一個全新的世界,讓他豔羨著。

相比薩岡,張愛玲同學是一個多麼不作的人啊!她隻喜歡歲月靜好的生活。中國女作家很少以解放自己的心靈、肆意揮霍生命作為人生態度的。無論張愛玲和蕭紅這樣童年缺愛的,還是冰心、楊絳這樣一生圓滿的,都有著傳統教育的底子,喜歡相敬如賓、寧靜和諧的家庭生活。

張愛玲和胡蘭成整天在一起,相看兩不厭,隻有敬亭山。他們互看到對方的不足,但又要愛著,火已經燒起來了,管不了了。

隻是最好的時光很快就匆匆結束,從胡蘭成逃亡開始直到徹底結束關係,張愛玲就一直處在被劈腿的煎熬中。

有的人對於張愛玲竟然容忍胡蘭成處處留情不能理解。寧同萬死碎綺翼,不忍雲間兩分張!既然張愛玲是“清高”“孤傲”的人,那麼應該有著堅決的姿態,即便不像李莫愁一樣拍死那對狗男女,也要學卓文君故來相決絕,要不然轉性學霍青桐投身轟轟烈烈的民族解放運動。這種啞忍太懦弱了吧!

治大國若烹小鮮。對有的人來說,至愛也是如此。真心愛惜的,輕拿輕放。對不愛的人,舍得隨便折騰,跟狗熊闖進棒子地一樣,盡興禍害算完。

不敢嫉妒才是真愛,舍得揮霍因為輕視,唯恐失去所以鄭重。連開個罐頭也鄭重用力的張愛玲非常重視這段感情,她曾對炎櫻說過,不能逼他,不然下次男人更不說真話了。隻是選擇了渣男的張愛玲,即便如此“大方”, 不斷地做出妥協和讓步,卻並沒有享受到那種甜蜜的哀傷,也沒有被引領到歲月靜好的世界,最後陷入一度枯萎的心境。

“我已有妻室,她(張愛玲)並不在意。再或我有許多女友,乃至狎妓遊玩,她亦不會吃醋。她倒是願意世上的女子都喜歡我。” 胡蘭成揚揚得意地說。

然而他並不曉得,對他的花心,張愛玲內心經曆了怎樣的千山萬水,曲折波瀾。

她不妒忌胡蘭成的前妻,也不嫉妒蘇青,“認為那是他剛出獄的時候一種反常的心理,一條性命是揀來的”。覺得他受了苦,放縱一下也沒什麼。逃亡中的胡蘭成不斷在來信中提到小周,張愛玲“漸漸感覺到他這方麵的精神生活對於他有多重要”,可是“如果真愛一個人,能砍掉他一個枝幹”?她無奈了,當然她僥幸地以為胡蘭成對小周隻是意淫,所以願意精神上和小周分享胡蘭成,也不問小周的事情。甚至後來胡蘭成說他和範美秀發生關係,她也不介意,“甚至於有點兒覺得他替她擴展了地平線”。

可見張愛玲不是個杯弓蛇影的人,反而慢半拍,總覺得不至於。因為“他們兩個人在的地方,他人隻有一半到得去的,還有一半到不去的”。帶領對方深入自己生活空間的廣度,體現了他在自己心中的位置。所以對於那些露水姻緣,張愛玲有著黛玉對襲人、蔣玉菡的寬容,心中有這樣的確定:她縱好,也越不過我的次序去。

隻是後來漸漸地,她察覺胡蘭成的世界她開始插不進去了。他對別人的親密程度超越對她,她才開始不安起來。

胡蘭成和張愛玲通信,寫自己對小周的憐愛,張愛玲恨不能馬上捅他一刀。她聽著胡蘭成吹噓和範美秀的豔遇,“對自己說:‘你如果還想保留他,就必須聽他講,無論聽了多痛苦。’但是一麵微笑聽著,心裏亂刀砍出來,砍得影子都沒有了”。

她去溫州找他,交通和住宿很差,長途跋涉,一路顛簸,濃縮成了一部《異鄉記》。一襲白衣的阿黛爾·雨果站在海邊說:“千山萬水,千山萬水,去和你相會,這種事隻有我能做到。”

當然,張愛玲倒不是這般飛蛾撲火的架勢,“已經幻滅,去鄉下並不是懷念他,而是去看一下,了卻一樁心願,如此而已”。這是一場刺探和確認之旅。

她第一次做了這樣的質問:“你與我結婚時,婚帖上寫現世安穩,你不給我安穩?”

這比較像娛樂八卦的常見帖“男人熱戀和分手時的話差距為什麼這麼大”。張愛玲情深意長,胡蘭成不能大喊“因為你無情無恥無理取鬧”。他挑不出理來,所以隻好打太極,潛台詞卻是——我愛你的苯基乙胺差不多用完了啊,傻妞。

張愛玲要求胡蘭成在自己和小周間做個選擇,胡蘭成堅決不肯放棄東食西宿、齊人之福:“好的牙齒為什麼要拔掉?要選擇就是不好……”看吧,花心都花得理直氣壯,沒有心智的說不定真被忽悠了,覺得自己要求人家專一是“不好”哩……

胡蘭成還是對張愛玲有感情的,況且張愛玲是他的資源,他也不肯放手。隻是環境陡然一變,人的心境一變,往日的感情隻能速速冷場。又是逃亡路上,東躲西藏,前途叵測,這個男人更依賴世俗的、熱情的、肉感的小周和範秀美們,這是他更熟悉的女性。張愛玲的清冷,隻配得上海的安好的歲月。

張愛玲最終失望地離開了溫州,雖然這個結果她似乎早有預見。“我一人在雨中,撐傘在船舷邊,對著滔滔黃浪,佇立涕泣久之”。哪裏有什麼驕傲華麗的轉身,江水寂寂地流著,天地間的一條船,張愛玲瘦瘦的身影,煢煢孑立,站在船邊。她的父親,她的母親,她的愛人,就這樣,她被拒絕於所有她喜歡的人的世界之外。她泫然而涕,不是號啕和憤怒,是心涼,像冷積了的香灰。

剛從溫州回來的時候,她還是囿於情傷,“在馬路上偶然聽見店家播送的京戲,唱須生的中州音非常像之雍,她立刻眼睛裏汪著眼淚”。

然而她很快意識到:“等有一天他能出頭露麵了,等他回來三美團圓?”張愛玲同學,你終於覺悟了!再愛也不能隻做他的幾分之一。而張愛玲之所以幹得了大奶,鬥不過小三,就是因為胡蘭成的小三是層出不窮的。怎麼“和半個人類為敵”啊?

想到這層,她一冷一驚,霎時間,樣樣變得清晰分明起來。所有驟然冷卻的愛情就是靠這突然的一驚,窺破了真相吧!驚醒的痛苦“像火車一樣轟隆轟隆一天到晚開著,日夜之間沒有一點兒空隙。一醒過來它就在枕邊,是隻手表,走了一夜”。

其實是早已經下決心斷了聯係的。隻是流星著地還能燒了山林,好大一陣子才熄滅。這種理智與身體感覺記憶的時間差,被大眾解讀為“在愛裏苦苦掙紮”。人體內的多巴胺和血清胺,一時半會兒不能潮退。作為神經遞質的多巴胺和血清胺,既能激發人類的想象能力和記憶思維能力,又可以使人心情愉快,所以,花與汝同寂,失婚帶來了張愛玲寫作的低潮。她選擇了自己最為熟悉的抵抗傷害的方式:自我退縮。在幽閉的世界裏,任傷口潰爛著、疼痛著,靠罐頭等速食品為食,精神萎靡。終於,她“有一天在街上看見櫥窗裏一個蒼老的瘦女人迎麵走來”。

忘掉舊人的方法是開始一場新戀情,對張愛玲也適合。新的生活繁雜紛至遝來,舊的記憶被稀釋掩埋。桑弧一接手,張愛玲不再想胡蘭成,除了交代幾句雜事,生活中再也沒有胡蘭成的痕跡。胡蘭成最後一次來的時候,兩人相處氣氛不算融洽,說話夾槍帶棒,不得不說,這在兩人中是很少見的,連姑姑也對張愛玲說:“我覺得你這回對他兩樣了。”張愛玲冷靜地看著愛情死後的屍身——“他坐得這樣近,但是虛籠籠的,也不知道是避免接觸。她掙紮著褪下那緊窄的袖子,竟如入無人之境。 她暗自笑歎道:‘我們這真是燈盡油幹了,不是橫死,不會有鬼魂。’”

張愛玲為什麼在這次戀愛裏“變傻”?因為她沒有經驗,像在推開一扇門,門後是什麼,她有時不太確定,和書中的戀愛,和家族的女性的戀愛一時對不上號,她一時失去了那種旁觀別人愛情的精明以及遊刃有餘的自欺。

“因為自己也知道太笨了。之雍能說服自己相信隨便什麼。”“他不相信她!她簡直不能相信。”“她不懂,不離婚怎麼結婚?”“但是與小康小姐也隻能開開玩笑,跟一個16歲的正經女孩子還能怎樣?”“怔了怔道:‘我不知道婚書有兩張。’”“心裏一動,想道:‘來了。’但是還是不信。”“她竟會不知道他已經答複了她,直到回去兩三星期後才回過味來。”

慢半拍,不相信,突然的遭遇戰,才咯噔一下,心裏明了一點兒。但隻要她經曆了一番,打通了先驗和經驗之間的門道。她就能舉一反三,不再犯同樣的錯誤,和桑弧在一起時,就對他和自己的感情走向有著無比清醒的認識。

關於愛情的節奏,有的人來得快去得快,有的慢入慢出,在廢墟上徘徊幽怨,不肯離去。而在張胡戀中,張愛玲的招式和收鞘有點兒不同。來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凝清光。愛的時候極力綻放,分離後幾次輾轉拖拉,戛然收尾。不是分手後的“枯萎”,而是遇到桑弧之後,突然就徹底地放下了。至於千回百轉後的那點兒餘燼,也是淡淡若無的。說張愛玲多癡情之類,她是一個為文學而生的女性,不是個愛情至上主義者。所以她不可能像張幼儀那樣,被休後充當永動後備自動取款機,或像王寶釧那樣18年在寒窯中當一尾凍魚。那麼偉大的犧牲,不是張愛玲。

拜金主義者

簡·奧斯丁說:“我所知道最有效的幸福秘方就是:賺大錢。”經濟的獨立和寬裕,是一個人保持人格獨立和自由的前提。

有很多人擔心追求優渥的生活會腐蝕一顆文學的靈魂。據我這樣沒多少文化的人來看,那些被文學攫取心靈的人,是會得偏執症的,很難轉變成孜孜追求財富的人。至於財富本身是否是文學的天敵?有窮得叮當響的沈從文、左拉,有中產之家的司湯達、伍爾芙,一輩子養尊處優的普魯斯特、王維。也有家徒四壁、矢誌不移,讀了五車書,卻仍舊心竅蒙了白布,寫了一麻袋文稿,卻在當時和後世都不獲得認可的。總之,寫作這事和天賦、經曆有關係,和金錢關係不大。

張愛玲是個坦然的 “拜金主義者”。她從來也不嫌錢鄙俗,張愛玲經常細細描摹那些金錢帶來的樂趣。金錢,給人帶來愉悅,是快樂的來源,可以買華麗的衣服,可以去看喜歡的電影。她所熱愛的審美的極致都依附著物質。憤怒傷心憂鬱孤獨,可以被唇膏、旗袍、食物、電影,被一場視覺和聽覺的盛宴撫慰。正如朱天文《世紀末的華麗》中,醉心於服裝的米亞道:“湖泊幽邃無底洞之藍告訴她,有一天男人用理論與製度建立起的世界會倒塌,她將以嗅覺和顏色的記憶存活,從這裏並予之重建。”

人們羞於將愛和金錢扯上關係,覺得那是一種褻瀆,仿佛愛情沒有任何載體,穿著聖潔的白紗裙,鬼魂一般在彼岸世界裏飄來飄去。有的時候,錢是一種更加結實的愛,錢是一個人安身立命之所在,他舍得為她花錢,是為他們的感情犧牲,是把他和她的生活融在了一起,把他和她的命運連在了一起。翁瑞午為了陸小曼的花銷,不斷變賣家裏的字畫,為她去籌錢。所以在她年老色衰後仍舊心不變,因為他原本就是想與之天長地久的。

按照一些社會學家的觀點,一個人最終選擇這個人做配偶而不是其他人的因素一般包括:1.兩人的互給補益能有多少。2.投入的物質成本有多高。3.選擇其他配偶的機會有多大。這就是為什麼麵對雞肋一樣的感情,雙方卻不願分離的原因之一——男人的理由一般是:“在一起很多年,為女友花了很多錢。”姑娘們都是:“在一起很多年,已經投入了很多感情。”

當張愛玲看到父親為了省幾個錢不肯送她去上學,當母親計算著培養她能不能收回成本,“仰臉向著當頭的烈日,我覺得我是赤裸裸地站在天底下”,她悟出來了——他們不夠愛她!

張愛玲常用錢表達愛意。因為知道無錢傍身帶來的難堪,當她和胡蘭成、桑弧、賴雅在一起的時候,就經常拿稿費給他們用。有時候,張愛玲的愛就這麼簡單直接——愛他,就給他錢花。

錢也成為張愛玲衡量感情深度的標尺:“能夠愛一個人愛到問他拿零用錢的程度,都是嚴格的考驗。”三毛將這段話稍稍做了變通,她說:“愛一個男人,就是可以向他要零花錢。”

零用錢隨要隨給,是一種父母對子女本能似的疼愛,這種待遇,張愛玲沒有享受到,所以她想在愛情中得到那種更加緊密的情感。

在張愛玲和胡蘭成確定婚姻關係後,胡蘭成寫道:“愛玲的書銷路最多,稿費比別人高,不靠我養她,我隻給過她一點兒錢,她去做一件皮襖,式樣是她自出心裁,做得來很寬大,她心裏歡喜,因為世人都是丈夫給妻子錢用,她也要。”

在這情感的物化中,其實有一種珍重的情誼,他們成為世間平凡的夫妻,有著煙火氣息的親密。母親製造全球戀愛傳奇,父親的婚姻是戰爭風雲,似乎是一種反叛,張愛玲更喜歡明麗小康的夫妻生活。

相比之下,蘇青說:“我自己看看,房間裏每一樣東西,連一個釘也是我自己買的,可是,這又有什麼快樂可言呢?”

這是種生命無人參與的寂寥吧!因為交換,意味著傳遞溫度。自己攢錢買花戴,遠不如你給我錢花,我給你錢花,誰花誰的根本分不清。

張愛玲初登文壇,很快聲名鵲起,但她的經濟還是很不寬裕,要錢出了名,對稿費斤斤計較,因為“一千元灰鈿”,張愛玲還陷入糾紛和圍攻。並且引起了一些同行的諷刺:果然是貴族出身的女作家,價格也比別人貴。

張愛玲借九莉之口說:“我總想多賺點兒錢,我欠我母親的債一定要還的。”接受母親的錢和還母親的錢,一度成為張愛玲的心結,“在她的窘境中三天兩天伸手問她拿錢,為她的脾氣磨難著,為自己的忘恩負義磨難著,那些瑣屑的難堪,一點點地毀了我的愛”。

胡蘭成雖然有點兒勉強,但還是暗地給她籌錢,給她一箱子鈔票。張愛玲“也不看,一笑便關了箱蓋”,然而內心未必這般鎮定,這顆“鴿子蛋”也許讓當時的張愛玲腦袋轟地一下,“他是真愛我的”。

她的父親,從來沒有以一種保護性的姿態站在她的麵前,這個世間,隻有這個男人肯傾聽她此刻的苦惱,為著解決她的苦惱而奔走。雖然,胡蘭成最後讓她傷了心,可是這個時刻,她覺得他是真愛她的,雖然也許有不想讓張愛玲小看自己的意思在裏麵。

想到二嬸回來,可以還了這筆錢,她的心裏一個大包袱卸下了。那向父親和母親要錢時,如在大太陽底下炙烤著看看自己影子的焦慮和卑微被驅走了,為了早日還錢而對稿費錙銖必較的窘迫不見了,她的心境舒展了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