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宓——愛的練習題(1 / 3)

吳宓——愛的練習題

吳宓的第一任妻子是陳心一,吳宓的同學陳烈勳的妹妹。從這段感情開始,吳宓便顯露出了造成自己一生婚戀悲劇的性格特質——反複與猶疑。

兩人訂婚幾個月後,吳宓就後悔了,不想結這個婚。朋友湯用彤勸他:“取消婚約情理不容,你前麵既然已經答應,陳家可能已經將此事通知了親朋,你後來忽然取消,人們會懷疑陳心一有什麼不能容忍的、無法改變的毛病。這要一傳十、十傳百,可了不得,將來陳心一背著這個‘莫須有’的黑包袱,如何能嫁得出去?你該為她、為她家想想。”

吳宓還是善良的,他履行了婚約。陳心一溫順賢良,伺候吳宓很周到,但是吳宓還是不太確定陳心一是不是最好的選擇。他今兒個覺得陳心一“呆滯”,令自己痛苦。明兒就覺得陳心一賢良,有她相伴此生無憾。感動著感動著,他又發覺她感情不夠豐富,讓自己活在婚姻的痛苦深淵裏,維持這段婚姻自己是做出了巨大的犧牲的呀。吳宓反複倒帶,左右互搏,不能平衡。

雖說“在這個世界上,即使是最幸福的婚姻,一生中也會有兩百次離婚的念頭和五十次掐死對方的想法”,可這頻率也太快了,溫差也太大了些。

賢妻良母式的女人不是吳宓喜歡的類型,他喜歡漂亮的、時尚的、愛交際的女人。他看上了毛彥文,這時候恰逢毛彥文的戀人朱君毅做了落跑新郎,讓毛彥文大受打擊,吳宓覺得這是個好機會,便對毛彥文開始了熱烈的追求。

朱君毅曾是吳宓的同學,吳宓就是看了朱君毅和毛彥文的通信,漸漸產生了愛意。晚年的毛彥文回憶道:“吳幾乎每次致海倫(毛彥文),信中都要敘述自某年起,從朱處讀到她的信及漸萌幻想等,這不是更令海倫產生反感嗎?”

瞧瞧吳宓這情商,哪有這樣的——我愛上了你,是因為我從剛甩了你的前男友那裏讀到你寫的信。這不往人傷口上撒鹽嗎?

接下來的故事,就是一句歌詞——女孩的心思你別猜,你猜來猜去也猜不明白。

毛彥文對吳宓的示愛毫不動心,認為這是吳宓看朱君毅的信產生的想象,並不是真實的自己。吳宓卻認為“這是她的矜持,或是在考驗自己”。

毛彥文一直不冷不熱,吳宓則認為她這是失戀症候群,需要自己長期不懈追求,將冰山融化。

1930年,《民國日報》上刊登了兩人的緋聞,毛彥文為此很生氣,欲與宓斷絕通信,吳宓倒不著急,反而有點兒高興:“必由於一時氣憤,或有意試探。其心固未嚐絕我,甚且愛我也。”“確知女士痛苦,向我發舒,正是不自知的愛我之表示。”

曾見過這麼個人,他覺得自己感情經曆空白,很想追女孩,所以便苦練戀愛秘籍。他沒有認真地向身邊的女性朋友請教她們的心理,或者客觀地觀察周圍的女孩來獲得經驗,而是從書本、網絡中搬救兵,結果學來學去,還是幼兒園水平。他常在自己的空間裏轉各種網文:“佛說,今生你嫁的人是前世埋你的人。”“每個愛你的女孩,上輩子都是折翼的天使。”還每天跟周圍的人發表他的網絡學習心得:“平凡的人才有愛情,那些俊男美女都是一夜情。”“女人都喜歡欲擒故縱,如果她躲著你,是為了讓你更加殷勤地追她。”“女人如果遲疑,是因為怕自己受傷害。”“你若對一個女人產生了興趣,就別在她麵前和別的女人說半句話,女人的別名叫嫉妒。”“女人是不講道理的動物。”如此機械教條,讓人哭笑不得。

果然有一天,他約會回來,一坐下來就沮喪地歎了口氣:“女人怎麼都這樣想?虧我真心對她。”

所以,自己琢磨是不行的。多練幾次,也比瞎猜好。

毛彥文說:“吳腦中似乎有一幻想女子,這個女子要像他一樣中英文俱佳,又要有很深的文學造詣;能與他唱和詩詞,還要善於詞令;能在他的朋友、同事間周旋;能在他們中談古說今。”

吳宓為這位自己想遇見的100%符合他理想的女孩取了個英文名Hellen,中文即“海倫”。

他不是先愛的毛彥文,而是自己先建立個模子,然後找人往上套。他愛毛彥文更像是一種行為藝術,一種對自己臆想中的理想精神世界的誇父追日式的追求。

有時候人們喜歡上戀愛中的自己,那也是經過對方的投射。而吳宓,愛情始終是他一個人的事,那個人是不是毛彥文,管他呢。

吳宓心中的理想婚姻是:“紅袖添香夜讀書,或兩個性格誌趣融洽無間的男女文學家結成夫妻,時時在一起交流心得體會。”而毛彥文,才華從來不是她的愛點。吳宓頗為自負的“才氣”,對毛彥文沒有任何吸引力。

在追求過程中,吳宓漸漸發現有點兒貨不對版,曾多次寫自己對毛“甚怒、甚悲、甚傷”,你總是讓我傷心、憤怒,你怎麼會是這種人?

在這種對毛彥文既迷戀又失望的情緒中,陳心一在吳宓心中的砝碼又加重了。吳宓突然有了個主意,讓二人效法娥皇、女英,這樣自己就不用選擇了。其實,如果在三人契約一致的基礎上,這種感情形態也未嚐不可。但是這兩人都不同意啊,特別是毛彥文,一直不肯接受吳宓,明示待吳宓乃朋友之誼,突然就被平妻了,太詭異了,所以她趕緊否決了這個提議,這事就泡湯了。

搖擺著,搖擺著,吳宓終於下了決心,要和陳心一離婚。師長親友組團來說服他不要離,毛彥文也極力反對二人離婚,但誰也勸不住吳宓,堅決給離了。

周圍的人對此事議論紛紛。吳宓的學生許淵衝說:“他離婚的事情大家同情的人很少,幾乎沒有什麼人同情。他自己呢?他認為他對得起陳心一。但是就是這個啊,這個東西,吳宓沒有為陳心一著想,隻是為自己著想,說我對得起你,沒有愛情就離婚。”

離婚後的吳宓獲得了更大的自由,他登報公示了自己對毛彥文的愛戀:

吳宓苦戀毛彥文,

三洲人士共驚聞。

離婚不畏聖賢譏,

金錢名譽何足雲。

這不就和那些在校園用一千朵玫瑰擺成心形示愛的同學一樣嗎?情癡界另一代表人物金嶽霖看不下去了。他勸吳宓:“私事是不應該在報紙上宣傳的,我們天天早上上廁所,可是我們並不因此而宣傳。”吳宓覺得自己的愛情受到了玷汙,怒了:“我的愛情不是上廁所!”

在吳宓結婚、離婚和多年的追毛過程中,湯用彤勸過他,陳寅恪勸過他,張季鸞勸過他,金嶽霖勸過他,沈從文勸過他,錢鍾書勸過他……吳宓太彪悍了,向來拿緋聞當家常便飯的民國學者文人圈都集體看不下去了。

1929年,毛彥文去了美國密歇根大學留學。1930年,吳宓去了歐洲遊學。兩個人的關係,進入了曖昧期,毛彥文對吳宓的情感也不抗拒了,吳宓便數次發電報讓毛彥文來歐洲和自己結婚。毛彥文不想答應婚事,吳宓十分不快,便去信稱毛彥文為“無情愚強”“Dog in the manger”。

就在雙方僵持的時候,還是朱光潛給吳宓分析了目前的情勢——你不太了解女人的心理;你並沒有愛毛彥文愛到極致,毛彥文愛你更淺;提出了建議,你如果想結婚應該去美洲。

吳宓向無數的友人訴說和毛彥文的情事,讓對方分析,拿主意。可以說,這不是一個人的戀愛,這是一個兵團的戀愛,吳宓拖著他龐大的親友團搞對象。女方還沒答應呢,就搞得親友皆知,小報議論紛紛。如果遇到那種有表演欲的人還好,她巴不得全世界都知道有人癡戀自己呢。可是有的人呢,就不太能消受這個,反而尷尬羞惱不已。

這個時候,吳宓不但和毛彥文陷入是否結婚以及在哪裏結婚的拉鋸戰,而且和自己展開了一場拉鋸戰。他突然喜歡上了外國女人的美,對法國女子Harriet、俄國女人Mering產生了愛意,再加上原本在國內就戀慕的陳仰賢,這一年的時間裏,他在日記裏不斷改主意,“宓頗有移對彥之愛以向賢之意”“非彥終身不娶”“對陳仰賢將長係此心”“賢與H非彥所及”“宓此時心中實不愛彥,故有種種憂慮及憤慨”“我不愛彥,絕不與彥結婚,且彥來歐有妨我對H之愛之進行。回國後,既可與賢晤談,亦可廣為物色選擇合意之女子,故尤不欲此時將我自由之身為彥拘束”。

反反複複,反反複複,吳宓恍若羊車過也,不知道該翻哪張牌子。

最後還是毛彥文做出了遷就,趕到了歐洲。吳宓非常反感毛彥文的到來打擾了自己,又決定暫時不結婚。對毛彥文指責自己“始亂終棄”,吳宓大師的回應十分理直氣壯:“人時常受時空限製,心情改變,未有自主,無可如何。”毛彥文哭了:“你該為我想想……”看毛彥文不識趣,大師更加討厭她了:“是晚彥雖哭泣,毫不足以動我心,徒使宓對彥憎厭,而更悔此前知人不明,用情失地。”

這段時間內,他又經曆了幾次幻滅,首先是陳仰賢的來信,讓吳宓忍不住頗為失望——陳仰賢又不合我之理想與期望啊!

他評價呂碧城的詩詞時,說了這麼一句:“集中所寫,不外作者一生未嫁之淒鬱之情,纏綿哀厲,為女子文學中精華所在。”惹惱了呂碧城。

吳宓的朋友陶燠民說,人各有苦楚,你不宜戳破傷處。

吳宓覺得朋友居然責備自己,十分傷感。

我們完全可以了解吳宓為什麼一生在認識女人方麵都沒有進步,他身邊多得是有慧眼的友人,屢次提出了中肯的、建設性的意見。可是,每次人家說得靠譜的——吳宓就心情沮喪,甚至幻滅和憤慨。遇到說不到點子上但是附和自己的,吳宓倒是恍然大悟,像得了寶似的,奉為圭臬,並付諸行動。這種自我印證式的防護體係,讓吳宓想來想去想了多年,對女性心態的了解卻一直原地踏步。

除非是一種偽裝的姿態,人作為一種觸覺靈敏的動物,會隨著客體的變化改變自己的認識。但也真的有一種人,比如《大時代》裏的丁蟹,內心完全迥異於常人,與人們的常識沒有一點兒關係,自己創造了一個認知體係世界。成為這樣的人,首先要油鹽不進,屏蔽外界信號的機製足夠強大。

吳宓和毛彥文於1931年年底歸國。回到國內,讓吳宓開了洋葷的洋妞統統不見了,這邊的女子比來比去,還是毛彥文出挑些。他又開始重新追求毛彥文,毛彥文又給了他一次機會。再一次的遷就,讓毛彥文從空中落到了地上,吳宓又漸漸地對她不耐煩起來。

兩個人相處起來,沒多少時候能說到一塊去,像穿衣這樣的小事,兩個人都難以達成一致。吳宓覺得毛彥文總是把精力放在日常生活中,太世俗,無高尚之思與情,遠距離看是知書識禮,光彩照人,近看就是有心機,貪虛榮。總之純粹度不夠,太俗。

如此一來,麵對著愛情潔癖者,毛彥文隻能紮煞著雙手,什麼也不做,站在一朵雲彩上,方不至於有瑕疵出現。

其實,在國外的時候,兩人的分歧就一直存在,比如吳宓要毛彥文承認自己離婚是因為毛彥文,毛彥文當然不肯;吳宓要毛彥文承認遲來歐洲是錯的,毛彥文也不肯;吳宓要毛彥文必須接受自己的感化,毛彥文還是不聽。

《東邪西毒》裏楊采妮演一個啞女,提著一籃子雞蛋,固執地等待為自己弟弟報仇的殺手,旁白說:“每個人都會堅持自己的信念,在別人看來是浪費時間,她卻覺得很重要。”我們每個人都有偏執的時候,然而那也隻是我們一個人在陽光下汗珠涔涔地堅持。吳宓好像不太一樣,他想要女性朋友的節奏跟著自己的步伐走。

可以說,愛情是吳宓一個人導演的戲劇,女主角不是特定物,而是種類物,是他認為的符合海倫特征的女性,在他心中,毛彥文最最接近這個女神形象。可是,當吳宓看到真實的相處和想象中的場景走勢不符的時候,他又驚詫了,失望了。

什麼是吳宓心中理想的愛情?吳宓曾寫道:“宓則以宗教之情感而言愛。”“真正之愛者,皆情智超卓,道行高尚,上帝之寵兒,而人類之俊傑也。愛乃極純潔、仁厚、明智、真誠之行事,故宓不但愛彥犧牲一切,終身不能擺脫,且視此為我一生道德最高、情感最真、奮鬥最力、興趣最濃之表現。他人視為可恥可笑之錯誤行為,我則自視為可歌可泣之光榮曆史,回思恒有餘味,而詩文之出產亦豐。我生若無此一段,則我生更平淡,而更鬱鬱愁煩,早喪其生矣。今年老情衰,並此而不能再,故益不勝其係戀也。”

愛情不是無條件的,是個可分析變量,即便是說不上來,“這就是愛,說也說不清楚”,也是由於對方的費洛蒙暗合你的口味,而這個口味是由先天基因、生活環境、審美取向等彙聚組成的一股合力,不是巫術。

所以,當一個人把愛情當作信仰,不斷強調“純潔”的愛情這回事的時候,可能意味著他喜歡“真空”的愛情,如鬼魅之不能見日,想象中的人一旦以實體呈現,皆有一說就錯、一做就錯之處。不在於哪個女子俗,俗在哪裏,而是隻要女子脫離幻想,必有一俗。裸露在空氣中的自己的麵目,卻自設了盲點。愛情的理想與現實對立的論調就是這麼來的吧。

可是,愛情這個東西,是波粒二象性的,愛情必有載體,哪怕隻是對話,這種最接近觸摸靈魂的形式,也有蟲洞和抵牾,語氣有輕重,表情有差異,這一切都會使愛偏離模擬中的航向,至於融入了愛情的日常生活,吃飯、穿衣、交友、工作,更是不能按照自己寫的劇本走。

1933年,吳宓又想結婚了,他計劃先去杭州,向盧葆華求愛,如果盧不嫁給他,他就再去上海,向毛彥文求婚。

被當作備胎,擱誰也受不住啊。兩人全都拒絕了他。

毛彥文再也受不了了,決定嫁給向自己求婚的熊希齡,此後再也沒有見過吳宓。

熊希齡是湘西鳳凰人,和沈從文沾親,曾任民國第一任民選總理。雖然長得跟洪金寶一樣,但是受過良好的家庭教育,人也知情識趣,他曾經寫詞給毛彥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