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江仙 春意
柬彥文
樓外草青春欲到,東風靜待花開。
陰晴不定總縈懷,含蕾猶未放,蝴蝶又驚猜。
可是愛花人已困,思量羯鼓安排。
中宵起坐複徘徊,欲將愁遣去,兜的上心來。
這首詞的意象雖然在詞海中不算新穎,但詞韻玲瓏有致,心理活動有層次有畫麵感,一個思春老頭的形象躍然紙上——我春心萌動,靜靜地等待花開,等待著你的消息,等到深夜也睡不著。才下眉頭,卻上心頭。我可拿你怎麼辦好呢?
這是一首私人低語,抵過了吳宓追求的公開宣言。前者有著愛的彈性,寄情尺素,靜候佳音,允許她猶豫不定、心事暗湧,有回旋的餘地。後者呢,仿佛群眾運動的一聲號響,她內心尚未觸動,就被圍觀的人潮推著擁著,走到了流言蜚語的風口浪尖,怎麼不尷尬?怎麼不怨惱?
毛彥文嫁給熊希齡是為的什麼呢?並不是為了愛情。因為她覺得熊希齡是慈祥長者,“熊氏慈祥體貼,托以終身”,和他在一起,“不致有中途仳離的危險”。她是被朱君毅和吳宓給折騰煩了。
每個人踏進婚姻的目的都不一樣。“不致仳離”,這次毛彥文找對了人。熊希齡是清末維新派人物,典型的士大夫。士大夫這個群體,人們向來褒貶不一,有的認為他們有舊時代知識分子的良心,有的人認為他們隻是道貌岸然。拋開這些爭議不談,他們從小所受的正統教育之一,就是對國家和家庭的責任感,拋棄妻子是為人不齒、損害名譽的行為。夫妻間即便沒有愛情,即便有花邊新聞,但是正妻不會落到被丈夫隨意拋棄的地步。看看具有士大夫精神的胡適、陳寅恪、梁啟超、聞一多等人,他們的原配還是比較安全的,夫妻也算和睦,畢竟不是have nothing to lose。當然,如果你想來一場擰巴、激烈、顛三倒四的愛情,這個群體未必是上選,愛情,不是他們生活中的core。
再說了,不是沒有愛,熊希齡有建設美滿家庭的能力,和過世的前兩任妻子都琴瑟和諧,不是因為死別,也不會分離。
毛彥文晚年回憶這段婚姻生活時說:
“整天廝守在一起,秉要是沒有看見我,便要呼喚,非要我在他身旁不可,終日繾綣不膩,彼此有說不完的話,此種濃情蜜意少年夫妻亦不過如此。”“令我陶醉,令我慶幸。”
“其間曾偕秉歸寧,參加母親逝世‘三七’紀念,住一星期。秉對我家長輩執禮甚恭,對所有親友親切接待。一時江山城中,無論老幼,莫不以一睹新姑爺為快,對秉的謙恭有禮,交相讚譽。”
如果不是因為“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恨我生遲,我恨君生早”,熊希齡早早駕鶴西遊,歲月靜好的生活會一直這麼下去吧。
這邊呢,吳宓以為毛彥文雖未允婚,但被自己吃定了,聽到毛彥文要結婚了,吳宓又覺得自己失戀了,寫了38首詩,表達了失戀帶給自己的痛苦,其中一首是:
賠了夫人又折兵,
歸來悲憤欲戕生。
美人依舊笑洋洋,
新妝豔服金陵城。
他覺得委屈——我的家庭都為你拆散了,你卻嫁給別人了。我這裏悲傷,你卻快活,你這個負心人!
毛彥文一直極力反對吳宓和陳心一離婚,也沒有插足二人之間。他想要結婚,對方必須馬上嫁過來,來了覺得可厭,她就得立刻彈開。人家本來就對他沒有什麼感情,當然另擇良婿,好不容易過上幸福的日子了,又被指責薄幸。
他又寫道:
奉勸世人莫戀愛,
此事無利有百害。
寸衷擾攘洗濁塵,
諸天空漠逃色界。
“戀愛”何辜,戀愛曾使很多人幸福。老爺,“戀愛”還是個孩子,你放過他吧!
他想不出毛彥文為什麼要嫁給熊希齡,又來了拿手的推理方式,認為毛彥文必是賭氣,自暴自棄,不得已而嫁人。
一些男性也有這樣的揚揚自得的優越感,他們常認為女性會因為男性的傷害陷入感情永久枯萎的境地,所以隨意套用。殊不知有的女人“以天下之至柔,馳騁天下之至堅”,生命力強著呢。
他又多次指出,毛彥文嫁給熊希齡是為了他的財產,為了熊夫人的地位。
可以說,有的男人麵對感情失敗時,遇到自己無法理解的女性時,把女方設定為淺薄、貪慕虛榮,是一種省事省力的方法。這是他們常用的撒手鐧,也是他們拯救自己信心的大力丸。
因為毛彥文和吳宓斷絕了來往,所以吳宓派出了偵察兵,讓葉企孫、賀麟、方秀貞等去觀察熊希齡夫婦的生活,然而觀察結果頗讓吳宓失望,消息讓吳宓越來越傷心。熊氏夫婦快樂合宜,毛彥文生活滋潤,越來越光彩照人,甚至逆生長了都。你若安好,便是晴天霹靂。這種情況下,吳宓認為自己要挽回毛彥文的心,最大的障礙是熊希齡還健在。據賀麟推測,熊希齡至少可以再活12年,聽到這個,吳宓沮喪極了。《霍亂時期的愛情》的男主Florentino也是這麼個路數:你娶了我的女神,我沒有別的辦法,隻能努力活得比你命長,等你死了,我做接盤俠總可以了吧。看誰熬過誰!最不幸的是金嶽霖,他倒是長命,但是林徽因比金梁去世得都早,標的滅失,還有什麼盼頭嘛。
還有報紙。吳宓從報紙新聞上不斷追尋伊人的芳蹤,如果毛彥文有微博,吳宓怕是會點了個悄悄關注吧。
1937年12月,和毛彥文過了三年的婚姻生活之後,熊希齡中風去世。
這邊亡夫屍骨未寒,毛彥文沉浸在悲痛之中:“際此亂世日亟,烽火遍地,先生得長眠不視,未始非福。但我還要痛苦地活下去,緬懷前情,掩涕不已。”
那邊吳宓的求愛信又源源不斷地追過來了,要求立刻結婚。幾年的分離,愛而不得,讓吳宓的愛點達到了高潮:“蓋此生對彥為永久之真愛,餘皆一時之寄托而已。對於失彥之痛恨,三年來如何拒絕一切女子,今茲唯望與彥結婚。至於手續與形式,或遲或速,由彥決定,宓必謹遵曲從。”
吳仲賢甚至給吳宓設計了想象中的求婚場麵:“為今之計,宓宜徑即訪赴滬。先在港製西服,自飾為美觀少年。秘密到滬,出其不意,徑即訪彥。晤麵後,旁無從者,即可擁抱,甚至毆打廝鬧,利誘威逼,強彥即刻與宓結婚,同行來滇。出以堅決,必可成功。即至越禮入獄,亦於宓無損,前事刻不必提說,唯有此法可成功滿意,雲雲。”
吳仲賢這是出的什麼主意?這是王老虎搶親吧。
吳宓為了這次婚姻能成功,自己也設計了很多場景方案,在腦海中預演,不斷糾結,陷入苦惱。結婚仿佛就是他一個人的事情,他關注的是如何和毛彥文結婚,而不是毛彥文同不同意結婚。當然最後,這婚還是沒結成,吳宓壓根都沒再去見毛彥文。吳宓腦海中的婚禮電影片段沒有上映,毛彥文沒有回信,連吳宓的來信都原封不動地退回去了。
所以,我想象著,在這場癡纏了半個世紀的愛情中,“民國情癡”吳宓一直是唱著“我用自己的方式悄悄地愛你……哪怕你我感情的歸依,一個向東一個向西;哪怕你我感覺的距離,一個在天一個在地;哪怕你我投射的眼睛一個有心一個無意;哪怕你我最後的背影,一個安靜一個哭泣”這首歌,想著他的女神毛彥文的。
吳宓一生和很多友人訴說過毛彥文的往事,一百遍啊一百遍。從頻率上看,吳宓很難忍住一兩個月不跟人叨叨他和毛彥文的事情。這不是重點,主要的就是他要聽人分析,一般他從友人口中會得到兩個結果,一種是——吳宓君你是個情聖,毛彥文那個虛榮勢利的女人不適合你。第二個就是——唉!吳宓君,你這樣子都是自己作出來的。
有種人叫作易受暗示性人群,這種人的看法時常為周圍的環境特別是人們的看法左右。聽了朋友的話,吳宓的心態時常變換,一會兒覺得自己辜負了毛彥文,一會兒又覺得毛彥文配不上自己高尚純潔的愛。
愛的練習,包括吸取教訓,準備下一場有建設性的戀愛,但是吳宓為什麼原地踏步呢?因為回顧這段感情的時候,就隻是陷入這樣一種追問——你們說說這事怪誰?怪你還是怪我?就隻停在追究責任這兒裹足不前了。這也許和他小時候受到祖母的指責太多有關,不自覺地在戀愛中複製了這種模式。
在抗日南渡前後,吳宓最鍾情的是清華大學女生高棣華。照例,高棣華是個時髦活潑的少女,照例,相處一段時間後,高棣華露出了“薄情”“殘酷”“幼稚”“愚蠢”“不明事理”的真麵目,照例,吳宓後悔不已。反正還是老套路。
吳宓曾如此羨慕魯迅、許廣平之戀:“許廣平夫人,乃一能幹而細心之女子。善窺伺魯迅之喜怒哀樂,而應付如式,即使魯迅喜悅,亦甘受指揮。宓之實際更勝過魯迅多多,乃一生曾無美滿之遇合,安得女子為許廣平哉?念此悲傷。”
為什麼我總是遇人不淑?為什麼我就遇不到一個完美的女子?為什麼好女人都成了別人的妻子?為什麼像許廣平這樣的好女人就不嫁給比魯迅更完美的我?蒼天啊!
慢著,注意,在吳宓眼中,許廣平的優點在於——善窺伺魯迅之喜怒哀樂,而應付如式,即使魯迅喜悅,亦甘受指揮。這不是大師您休掉的老婆陳心一嗎?陳心一既對吳宓的心思分析得透徹,性情又柔順遷就。吳宓大師您離開陳心一之後,遇到過這麼好性子的女人嗎?
吳宓是典型的覺得“別人家的老婆好”的人。他在日記中,對多位友人的妻子有過溢美之詞。也常常發出類似的嗟歎:進入我生活的女人怎麼總是讓我失望呢?太悲摧了!
水就山勢,愛情是互動的,不完美的。吳宓不會明白,為什麼嫁給熊希齡的毛彥文讓熊希齡依賴、喜歡、離不開?為什麼自己身邊的陳心一、毛彥文、陳仰賢、歐陽采薇、高棣華……全變得讓自己厭倦、失望、幻滅呢?吳宓還仰慕過林徽因,林徽因若是愛上他,一秒鍾就會變張幼儀。你就是把吳宓的理想情人海倫從他的腦子摳出來,放到他麵前,最後也會變得麵目可憎。
婚前沈從文曾對張兆和說:“莫生我的氣,許我在夢裏,用嘴吻你的腳。我的自卑處,是覺得如一個奴隸蹲到地下用嘴接近你的腳,也近於十分褻瀆了你的。”
這裏麵有多麼危險的意味。按照慣常套路,女神馬上就會落入凡塵了。因為捧得太高了,沒法再高了,除了幻滅,還能怎麼辦。
在昆明的時候,吳宓喜歡一個叫琰的女孩,不過這次兩人的差距是更大了。為什麼呢?因為琰熱愛物質生活,喜歡打扮,好個小情調什麼的。吳宓本來還心下悅之,後來跟著琰來到她的房間參觀,環視四周,隻見屋內“富麗整潔”“諸物美備”。小公主一樣的房間,讓他明白了自己和對方不是一個世界的人——這不是咖啡配大蒜嗎?
吳宓和西南聯大助教張爾瓊的故事也頗為有趣。張爾瓊因為家庭變故,又獨自一人飄落異鄉,性情變得剛烈,還有點兒“天下男人就沒有一個好東西”的派頭。
吳宓曾經自比為寶玉、紫鵑,把張爾瓊比作黛玉,而張爾瓊則將吳宓比作賈赦,將自己比作鴛鴦。從這裏麵可以看出兩點信息,一是張爾瓊對兩人之間關係的判定,沒有愛情;再就是“鴛鴦女誓絕鴛鴦偶”的聲明——自己是獨身不嫁的。
從寶玉變成了賈赦,這太打擊人了,吳宓真是鬱悶得不行。不過張爾瓊也安慰他了,說,吳宓君啊,如果你能改掉好色、暴躁無禮、感情自私的缺點,則不難覓到紅粉佳人。
吳宓又覺得大概是張爾瓊虛榮愛財,看不上自己這個清貧的老教授。張爾瓊十分生氣,說:“假使喜歡一個人,雖貧亦甘嫁之。”不是錢不錢的事情。
總之,這是一場針尖對麥芒的交鋒,兩個人的矛盾不斷爆發出來,爭吵時言辭激烈,神色憤怒,談崩了,又和好了,又談崩了……怎麼形容吳宓和張爾瓊之間的關係呢?用吳宓自己的感受就是:“夫瓊視宓如瘋人,則宓亦將視瓊如悍婦矣。”
虐心啊,老激烈了。
吳宓正兒八經地給張爾瓊寫過絕交信,還暗暗觀察她收到信後的反應,看見張爾瓊神色如常,不免有些失望。
和喜歡被欣賞、愛慕的眼神包圍的沙龍女主人林徽因不同,在吳宓的眼中,張爾瓊孤絕而強硬,怎麼焐也焐不熱,少了個裙下之臣,她並沒有覺得失落,覺得自己的魅力大減。她不愛他,所以任由吳宓在自己的世界裏來和去。
有的人,隻會在自己愛的人那裏作,就像《過把癮》裏的杜梅那樣,愛到濃情總要深深地畫一道,以碎裂抵消愛到毀滅的恐懼、愛到自己不能承受的熾熱。然而,也見過這樣的人,分得很清——把自己珍重的愛當易碎品,輕拿輕放,不敢輕易折騰;對於愛自己的人,則任意揮霍,呼來喝去,甚至當作跟班,有種大不了一拍兩散、我毫發無損的奢侈和霸氣。被偏愛的都有恃無恐。張爾瓊就曾說,一開始,對吳宓和顏悅色,是因為吳宓對她無所於求。那麼後來吳宓對她的愛,就是她作的王牌。
吳宓對張爾瓊不是沒有怨懟,但很多時候,更像遊坦之對阿紫。毛彥文離開後,吳宓不斷痛悔,為和陳心一的輕易離婚而後悔,為對毛彥文的挑剔和不夠堅持而自責,這種悔恨情緒的積壓,讓他情感“由彥轉移至瓊”之後,有了更多的容忍,甚至不惜“一味恭順忍耐”。“還將舊時意,憐取眼前人”,哪怕張爾瓊是塊堅硬的大理石呢,他也要“曆久恒浸”“變堅石為柔泥”。
人們常常為了彌補一個錯誤,匆匆犯下另一個錯誤。吳宓就是堅持了不該堅持的,放棄了不該放棄的。因為張爾瓊顯然是個極有主意的人,不像陳心一和毛彥文那樣容易被熱情打動。她堅硬的世界沒有被撼動,吳宓最後懷著 “幻滅”的心情,淡出了這段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