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宓——愛的練習題(3 / 3)

和毛彥文的往事,吳宓和很多友人講過,在課堂上向學生講過,和認識的女性,照例再講一遍。然而有時候,吳宓向異性友人講述和毛彥文的情史,起到了不妙的效果,常常加重了女性朋友對他的負麵評價。比如張爾瓊,在這段情事的點評裏,就站在了毛彥文這邊,對吳宓提出了批評。

吳宓倒也是直性而述,起了反作用也是意料不到的。不過我們也常常看到,也有的人會把這當作一種花招,一些不怎麼善於平衡自己內心的人,靠痛斥前女友的薄情,來討好新結識的姑娘。或者來一段“我和妻子感情不好,她根本不能理解我”,感動母愛泛濫的傾聽者。

這都什麼樣的人會信這個啊,也都不笑場的。因為一轉身,在和別人的滔滔不絕中,他口中的槍靶,可能就變成了剛才同情心爆滿的女性。如果一個男人跟你形容另一個女人土肥圓,那麼當他和另一個人交談的時候,他嘴裏的土肥圓可能會換成你,如果對喋喋不休地說前女友虛榮勢利的人由憐生愛,那麼有朝一日,你也會成為他口中虛榮勢利的前女友。要知道,一個不知道自省的男人,一個慣於抱怨的人,是慣於尋找移動標靶的,總有一天會把他的汙水潑到你身上的。這玩意兒會上癮的。

對其他女人過多地負麵評價,是泡妞的下下策。腦袋不秀逗的姑娘,都不會因為一個男人對另一個女人的鄙夷和痛恨而愛上他。

更好的方法是,講述往事的時候,使勁誇另一個女人,講述自己多愛她,自己和她有多少的甜美回憶,還有那像秋日走在異鄉街頭被落葉擊中心髒的惆悵。在這種故事的講述中,給她樹立一個高山,一個標靶,讓她禁不住遙想,想成為“她”,想被他這麼疼愛。

她愛他,愛上他的情深,正如阿紫對蕭峰,阿紫那麼折騰,不就是想得到姐夫對姐姐的那種至死不渝的愛嗎?殷梨亭對悔婚的紀曉芙十幾年不忘情,讓楊不悔由彌補的歉意裏生出眷戀;任盈盈在綠柳巷初見令狐衝就心動,還不是因為令狐衝隔著紗帳傾訴對嶽靈珊的牽戀,任大小姐就迷上了。

你看,雖然張愛玲的回憶裏,自己帶著“滿麵油光”的油田臉和胡蘭成進行了一場愛的搏殺。但是在胡蘭成的文字世界裏,他是和一個民國的臨水照花人、一個貴族後裔、一個傳奇才女談了場傳奇的戀愛。到台灣之後,他把這事如柳絮亂飛一般傳播得到處都是,他身邊的女學生們,內心那個羨慕,遙想著兵荒馬亂的年代,那如天地洪荒般的愛,恨不能生在張愛玲之前,早先一步認識胡蘭成,印證他們的誓言,做這場傾城之戀的女主角。

而且,說不定遇到征服欲望強的人,樹個標杆,更激發了她的鬥誌。如果人家本來就“沒有感情隻有責任”,已經是瀕危建築,死水一潭,插上一腳,就像踩斷一段斷壁殘垣裏的枯木,有什麼意思。

哪比得上這樣——伊人是他心頭永遠的神仙姐姐,女神級的人物。恰如李尋歡對林詩音,黃藥師對小師妹,曾經滄海難為水,心如枯井無波瀾,但是,就讓自己給破功了,就有那孫小紅、馮蘅的能量,愣是讓他舊夢了無痕,隻對新人笑。想必更有成就感吧,就和有浪子終結者情結的女子一樣。

當然這個適用於對新人講舊人,如果逆向操作,不挨k也會被暗恨了。吳宓經常把自己對其他女人的戀慕,寫進日記,說給毛彥文聽,讓毛彥文好惱。民國提倡婚姻戀愛自由的人物,他們的感情,有一種衝破一切心靈藩籬的氣勢,帶著上古時代的天真。我喜歡了某個女子,可是我的愛人怎麼就理解不了我對這個女子的愛意呢?沈從文說自己對高青子的感情:“我不能想象我這種感覺同我對妻子的愛有什麼衝突。當我愛慕與關心某個女性時,我就這樣做了。我可以愛這麼多的人與事,我就是這樣的人。”但是沈從文向張兆和訴說過對高青子的思念,卻讓張兆和十分不快。胡蘭成和張愛玲通信,也寫自己對小周的憐愛,張愛玲恨不能晚上捅他一刀。並不是所有的人都像梁思成那樣大度。

作家、詩人、學者站在另一個語言體係內說話,他們的愛,好像隻遊蕩在靈魂的國度裏,刹那間神跡般地心靈交會。不過從一些傳記看來,他們和我們這些俗人幾乎沒什麼區別。

吳宓不愧是比較文學的大師,寫那些愛慕的女性時,像在逛開架超市,按相貌、身材、舉止、功能等各種指標比來比去。他總是在比較,把尚未到手的女人和別人的妻子比較,和心中的海倫比較。這種比較貫穿於吳宓和她們交往的始終和種種細節裏,成為他談論她們的方式。吳宓不止多次在陳仰賢、毛彥文、Mering、Harriet之間做過比較,對待其他的女子皆是如此。比如,他認為張敬能與自己精神契合,陳絢能在實際生活中幫助自己,黎憲初善社交,但是不如高棣華天真活潑,然而高棣華不知生活艱難,且與高棣華師生戀會受詆毀,高棣華太幼稚,還是不如黎憲初聰明幹練,王左民比高棣華精神、理想、美,然而社交衣飾不夠聰明可愛……所以說,吳宓孜孜追求的擁有“純潔的靈魂”的女孩,更像是個偽概念。因為人的精神世界會外化的,凡有痕跡之物,一定會混沌、多麵、立體以及複雜,不會隻有一種解讀。

一般來說,完美主義者容易得選擇困難綜合征。克服這個症狀,隻需要一個簡單、老套的道理——得即失,每個選擇項都有利弊,兩利相權取其重,兩害相權取其輕。而完美主義者要求一個十全十美的方案,所以吳宓一生總是在選擇中,猶猶豫豫,難以決斷。其實既然難以選擇,必然是因為這些女孩皆有妙處且半斤八兩,小公雞點到誰就是誰。

直到晚年,吳宓還對友人如此評價自己的第二任妻子鄒蘭芳:“以論此女學識,則英文不懂,中文不通;以論容貌,不過如此。”

還是有不足的啊,還是不完美的啊!

歐陽采薇,當年也曾是清華的校花,裙下之臣無數,也頗得吳宓的傾慕。十年過去了,歐陽采薇和吳宓在戰亂中相逢於雲南,吳宓看到當年的夢中情人色衰身胖,膚紅如漆銅,就和一個飽受風吹日曬、歲月摧殘的普通中年大媽一樣。他又幻滅了,愛什麼的都立馬不提了。對文人來說,女神臉蛋變老還不是最致命的,外貌變“俗”才是。

幻滅了,幻滅了,幻滅大師在心裏喊道:“海倫啊,你在哪裏?”

要成為吳宓的女神隻需要一件事——距離。

毛彥文走得太遠了,漂洋過海到美國,隔著太平洋,永不回來。於是她成為他永遠的女神。

吳宓得知毛彥文出國的消息後,還向海外歸國的人多次打聽她的消息。“直至上世紀60年代,吳宓還請人畫了一張毛彥文的肖像懸於壁上自賞。”“吳宓的後半生,抑鬱淒苦,因思念太深,經常會在夢中與毛彥文相會,一覺醒來,淚濕枕巾。”

當有人問起老年的毛彥文對這段感情的看法時,“毛彥文麵無表情,冷冷地回答一句:‘好無聊。他是單方麵的,是書呆子。’”

毛彥文的前男友朱君毅算是拋棄她,但是在朱君毅去世後,毛彥文仍寫了篇文章《悼君毅》:“你我雖形體上決絕將近四十年,但你仍在我夢中出現,夢中的你我依然那樣年輕,那樣相愛,你仍是我夢裏的心上人。”

毛彥文寫過她和熊希齡的相親相愛,對朱君毅的念念不忘。而對於吳宓,這個追了她半個世紀的人,沒寫過半句的癡戀之言。

會有人跳出來說這些女人太現實、太薄情了,根本不值得大師們癡戀之類的話。不難理解,為什麼胡蘭成、沈從文、鬱達夫、吳宓、徐誌摩熱衷於編織愛情神話的時候,張兆和、王映霞、張幼儀、林徽因、張愛玲、毛彥文卻非常一致地反其道而行之地祛魅。在他們的愛情文字裏,都是我我我,關這些女神什麼事情,她們沒有得到過那種待遇。

文人是文字裏的癡情長劍,語言王國的白馬王子。真實的感情是常常也不靠譜。他們把女神當作一生的抒情對象,在文字世界完成了自己的情感涅,成全了自己。他們的熱量惠及自身,可照到女神身上,就那麼丁點兒亮光。這也難怪這些女性搖了搖頭,堅決不肯被放到女神的神龕上去——枉擔了虛名,享受不到真實的供奉。

鏡頭拉回到吳宓的童年時代,就可以明白他性格養成的部分原因。吳宓的嗣父吳仲旗,有著賈璉的外表,賈珍的性情,卻是吳宓一生學習的榜樣,“仲旗公既為宓之父,又為宓之師,兼為宓之友,且為宓之母。”這位嗣父,就像大樹的華蓋一樣遮住了少年吳宓精神世界的天空。

吳宓回憶小時候對吳仲旗的印象:“父歸來,行李輝煌,衣服麗都,雍容華貴,俊逸風流兼而有之,眾皆欽羨,以為文明人顯達者之標準、模範焉。”

男性一向不是審美的對象。如果寫小學生作文《我的父親》,大概都是我的父親是個軍人,保家衛國;我的父親是個工程師,設計橋梁;我的父親是個醫生,治病救人之類。獨有吳宓喊了一聲:我老爸長得可真帥啊!

別的小孩子追慕父親的力量的時候,吳宓一直想的就是學會吳仲旗在女人堆裏左右逢源的“名士風流”。當然了,吳仲旗的舉止,在一般人眼裏,卻是不折不扣的紈絝子弟作為。

紈絝子弟是怎樣的呢?是一種流動的氣韻。

有的人紈絝得很雅,“好精舍,好美婢,好孌童,好鮮衣,好美食,好駿馬,好華燈,好煙火,好梨園,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鳥,兼以茶淫橘虐,書蠹詩魔”。這要有好的審美觀,風流學不好就成了下流,讓人隻想到過氣窯姐兒肥膩膩的屁股。

有的人紈絝得很俗,提籠、架鳥、賭博、捧戲子、鬥蛐蛐,吃喝嫖抽,不務正業,不事生產,揮霍無度,專一敗家。

不管哪一種紈絝子弟,得紈絝得很專業,紈絝得很自然,紈絝到一看到這種人,他的腦門就像寫了“紈絝子弟”四個大字一樣。

而吳宓身上有股濃濃的老學究氣,與之形象重疊的,隻能是蒲鬆齡這樣守著涼茶鋪的酸腐老文人。這和紈絝子弟是多麼擰巴違和的氣場啊!可是吳宓就在這條不適合自己的道路上一根筋地走了下去。

說完父係的教育,再來看看吳宓家裏的女性教育,吳宓母親早喪,祖母脾氣很大,基本上沒人對他進行過人情世故的教育。愛的教育更是不可能的,他像野草般長起來,沒人引路,就自己瞎琢磨,所以他的心理年齡有時候處在幼兒期。“人窮則反本”, 據吳宓的好友回憶,吳宓發脾氣的時候,躺在地上,像個幾歲的小孩。

因為有著幼兒期的行為和心態特征,對吳宓而言,愛意味我想怎麼樣,我要怎麼樣。如果我看上了你代表我愛你,那世界上最真摯的愛情是楊麗娟愛劉德華。

吳宓是小孩的臉,六月的天,一會兒一變。他性情隨祖母,喜怒無常,一念生愛,一念生恨,並隨即付諸行動,所以他不能擁有一段長久的穩定的婚姻關係。像小孩子一樣“得不到的玩具才是好的”,享受追求,得到後又冷淡,別人來搶又後悔,反反複複。

馬拉美的詩《牧神的午後》,描述的是西西裏島上,“半人半羊的牧神午睡方醒,女妖玫瑰色的肌膚仿佛在他眼前飄動。牧神順著感覺追溯幻境,正想折葦笛吹奏時,突然見遠處山泉旁草叢裏,有雪白的肌膚在閃動,葦笛聲徐緩悠揚,驚起泉畔的水鳥,女妖也紛紛潛入水中。牧神追趕過去,發現腳旁有兩個意態慵懶的女妖正旁若無人地躺在那裏。牧神抱起兩人,隱入薔薇叢中,女妖若隱若現,無所謂地心不在焉,牧神覺得手中的獵物四肢無力卻不易抓住,最後獵物逃脫。牧神卻浮現擁抱美神維納斯的幻影,身心疲憊下來,伏倒在熱沙土上,再次要瞌睡。詩作最後是‘再見了,絕世美人,我望著你那移動的身影’”。

吳宓對女子的追求,就像牧神與女妖的攻防進退,若即若離。

吳宓是個理想主義者、浪漫主義者,相信詩意世界與現實世界的不相容。又是個完美主義者,不能忍受月缺一角,不能像常人那樣忍受女性的疏漏和瑕疵。他對毛彥文的追求純粹是葉公好龍,香餑餑在他追到手的那一刹那突然就失去魔力。他多次向毛彥文求婚,但每到毛彥文答應時便又自己悔婚,過幾天重新開始追求毛彥文。

所以可以說,吳宓終生都不可能找到自己的“海倫”。

吳宓始終不敢接近自己追求的東西。既想和毛彥文成為夫妻,又擔心婚後會不和諧,“蓋女子之嫁,多為經濟之有人供給。苟性欲不強,必致失望”。和那些“女人一結婚就變黃臉婆,男人一結婚就變妻管嚴”的偏見如出一轍。這類人愛妖魔化婚姻——王子和公主在一起之後,肯定是乏味的圍城。

但其實,內心足夠豐富的人,從來不懼平淡的流年,能把婚姻內的煙火生活變得有詩意,因為一起成長著,精神世界的對談也不會厭倦。

吳宓有誌於寫小說,特別想寫一部戀愛小說《新舊姻緣》,但醞釀了二十多年始終沒寫出來。

戀愛不是件虛無縹緲的事情。入過公門再來談官場,是世家子再來寫豪門,變牛人了再來寫勵誌,真的戀愛過再來談愛情,長痛過再來話人生,經曆千山萬水再講心靈修煉。那些“寫實”類“心靈雞湯”類,如果是憋在屋裏瞎編出來的,就不能讓人“叮”一聲被驚醒,輕歎一聲:正是這樣,就是這樣。

當一個人缺乏細致觀察真實生活本身的能力,對現實應對力缺乏的時候,他往往建築一個幻想中的空中樓閣,一個理想世界,一個純靈魂世界,無水之源。那個彼岸世界,也是大而無當,空空蕩蕩。

可以想象,吳宓那沒有寫出的戀愛小說會是什麼樣子。可能是《東成西就》裏洪七給表妹唱的那首歌——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愛你愛你愛你愛你你你你你你。就像一列火車的節奏,“哐當哐當哐當”……空洞的,乏味的,單曲循環的。

就像這篇腹稿了多年最後還是夭折的小說一樣,在吳宓厚厚的日記裏,愛情被反複練習,而在真實的人生中,始終未上演,未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