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與蕭紅——無處安放的靈魂(1 / 3)

張愛玲與蕭紅——無處安放的靈魂

哪吒

楊麗萍說,有些人的生命是為了傳宗接代,有些是享受,有些是體驗,有些是旁觀。我是生命的旁觀者,我來世上,就是看一棵樹怎麼生長,河水怎麼流,白雲怎麼飄,甘露怎麼凝結。

這話沒有普適性。沒有母性的人不需要多大的狠勁,而是需要一種可與生命時間等長的理想或者信仰,沉浸在其中,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單單隻是看雲看月看日出,種桃種李種春風,這種愛好不足以對抗生命的巨大虛無。對黃逸梵來說,一個沒有母性的人,被迫走進婚姻,生兒育女,是一種煎熬。出國,踮著小腳全世界旅行鬧戀愛去!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母親的緣故,張愛玲對中年人的愛情頗有微詞。

張愛玲一生的最痛是母親。張愛玲拍照的姿勢、眉眼情致都學母親,愛屋及烏到連母親的姓氏都覺得好,連黃金鶯這麼個俗不可耐的名字都覺得好聽。

一個愉快的童年、一個貼心的母親足以照亮一生,即使成年後遇到波折,待到風暴平息,那溫暖平和的感覺就會像老馬識途一樣,重新回來。

不缺父母之愛的人,大多對愛情不太看重,更看重溫馨的婚姻和家庭生活。不被父母善待的女作家們,熱愛愛情,卻沒有母性。蕭紅和張愛玲在情感上尋求外援,她們磕磕碰碰地找尋著,在黑暗中摸索,在人世間輾轉流離,靠一步步跌倒吸取經驗。不太會愛,又十分渴望愛,這是多麼危險的路。

蕭紅眼中的父親,是暴君、是奴隸主,沒有一絲人情味。很多人認為蕭紅太過敏感,因為蕭紅的父親張庭舉是一個“開明紳士”,在呼蘭河的風評不錯。

但是這個理由不夠充分。人是很複雜的,我們知道,周作人一直背著“漢奸”的罵名,但是他對周建人的子女照顧甚周;嚴嵩是民間戲曲中“奸臣”的代名詞,可是他和妻子幾十年感情甚篤,不納妾室。一個熱心教育的開明紳士,未必不會是家庭暴力的執行者。

暴力是真實存在的。蕭紅在《呼蘭河傳》中寫道:“我家的後門坎特別高,邁也邁不過去,因為缸帽子太大,使我抬不起腿來。好不容易兩手把腿拉著,弄了半天,總算是過去了。雖然進了屋,仍是不知道祖父在什麼方向,於是我就大喊,正在這喊之間,父親一腳把我踢翻了,差點兒沒把我踢到灶口的火堆上去。缸帽子也在地上滾著。”

就像踢一個擋路的籮筐、一個板凳,無論什麼都好,總之不是一個孩子。蕭紅的敘述如此平淡,可是仍能摸到人物的感受,是後知後覺的,當時有點兒蒙蒙的,過後有點兒委屈的,多年後隔著千山萬水想起來心會突然鈍痛的那種傷害,讓人想把這個小蕭紅抱到懷裏輕輕撫摸。一個人對父親的最早最深刻的記憶就來自這突如其來的一腳。這最初的傷害,足以像一塊巨大的布,遮住父親的麵目,在蕭紅心中,父親再也沒有從這個形象中脫離。

蕭紅說“母親並不十分愛我,但也總算是母親”,母親死了,蕭紅哭了,也就這樣了。蕭紅的心結是父親。

狼狽逃出的逆子多年後總會收到家鄉帶來的消息:曾經飛揚跋扈的父親老了,他想你,他從報紙上、從別人口中收集你的消息;他忍不住想再見你;他快要離開人世,想見你最後一麵。

她們都拒絕了。

一旦羽翼成,引上庭樹枝。舉翅不回顧,隨風四散飛。

不是沒有和解的機會。

她們不像沒心沒肺的田蘇菲一樣,兩手一撒離開了家。也不是聽從藝術女神的召喚,受到不確定生活致命的誘惑,非要過混亂動蕩流離的生活。她們離家的時候,都沒有經濟來源,不能養活自己。所以回望家裏的燈光,有著歸去的遲疑和盼望。當蕭紅第一次離家站在寒冷的街頭一遍遍徘徊,饑腸轆轆,就很想回家去。張愛玲逃離了父親的家,想投靠一直生疏的母親。她們的父母,做出了恐怕令他們後悔一生的舉動,他們把蕭紅和張愛玲當作尋常的子女,所以仍舊保持著高高在上的姿態。蕭紅的父親任由族人囚禁了她,等女兒來低頭;張愛玲的母親在做利益的拿捏,把自己當成向女兒投資放債的人。

他們不知道,這是最後一次緩和的機會,他們還在盛年,不知道有老到病榻上喚兒不歸的那一天,隻要有一方能退一步,就不會落得老死不相往來的地步。但是他們是同類人,蕭紅倔強,她的父親固執;張愛玲孤傲,她的父親乖張,就像同性的磁石一樣。從此,不再相見。

心裏還是剪不斷。不是所有的離開都可以連根拔起。工作幹得煩了,可以拍桌子走人,換個喜歡的環境,不過兩天,先前的不快就可以拋諸腦後。但,誰能炒掉一個父親和母親,你逃或者不逃,他總在那裏,在記憶裏。

1948年春節時張庭舉在南大門上張貼春聯雲“惜小女宣傳革命粵南歿去;幸長男抗戰勝利蘇北歸來”,橫批“革命家庭”。

聽到母親病逝,張愛玲難過得病了幾天下不了床。沒有了剛逃奔出家的怨恨,張愛玲開始念起父親的好。在多倫多的街頭,她看到櫥窗裏的香腸卷的時候,想起父親最愛吃這個,想起了和父親在一起的美好時光。在上海的時候,炎櫻曾問張愛玲:“如果離開上海,我最想念的——你猜是什麼?”張愛玲答:“飛達咖啡館的香腸卷。”

隔著時光,隔著安全的距離,她們和他們達成了和解。

無處安放的靈魂

《采桑子·塞上詠雪花》

非關癖愛輕模樣,冷處偏佳。別有根芽,不是人間富貴花。

謝娘別後誰能惜,飄泊天涯。寒月悲笳,萬裏西風瀚海沙。

說到搬家最多的女作家,非蕭紅和張愛玲莫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