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林式同說,從1984年8月到1988年3月這三年半時間內,張愛玲平均每個星期搬家一次。她在給朋友的信中說:“天天上午忙搬家,下午遠道上城(按:主要去看醫生),有時候回來已經過午夜了,最後一段公車停駛,要叫汽車——剩下的時間隻夠吃睡……”“每月要花兩百美元買殺蟲劑。”
在一些人的回憶錄裏,晚年的張愛玲越發地神經質了:“她對人越發冷淡,生活日益封閉,家具、衣物隨買隨扔。”“她不愛用箱子,嫌搬起來麻煩,每搬一次就扔掉不少東西。她隻用膠皮浴用拖鞋,用髒了就丟,還有幾大包新的沒有用過。”“頭上包著頭巾則是怕虱子而把頭發都剪了。”
張愛玲寫跳蚤帶給自己觸目驚心的煩惱:“頭發長了更成了窠巢,直下額、鼻,一個毛孔裏一個膿包,外加長條血痕……以為是蟲,‘其實是膚屑,我不是拿到顯微鏡下看也不相信。’他本來也同意我的青筋不是青筋,有些疤痣皺紋時來時去,也同樣是濕疹的保護色。當然膚屑也有真有假。真膚屑會像沙蠅一樣叮人,直插眼內造成一陣刺痛,眼睛輕性流血已經一年多了……驗出肩膀上潰瘍發作。”
可見,張愛玲得了嚴重的強迫症。除了潔癖,還有不停地扔東西的整理強迫症。童年缺愛、婚姻失敗、去國離鄉、伺候病患、再失所愛、晚年貧病、老無所依……即便張愛玲是個看得開、不和命運擰巴的人,那也受不住啊。 她像西西弗推石一樣,徒勞地清空自己的世界,日日和跳蚤進行恐怖大作戰。
蕭紅的搬家史也不遜色。北平、哈爾濱、上海、武漢、臨汾、西安、重慶江津、中國香港、日本……據統計,蕭紅自離開家鄉到去世,搬家超過十五次。
她像一個狼狽流竄在地圖上的移動標靶,無論走到哪兒,貧困、饑餓、輕辱瞄準了她不放手。苦難若不久長,便容易忍受。看似沒有盡頭的流浪生涯,大大損耗了蕭紅的身體和精神。她的饑餓,她的嫉妒和屈辱,她的卑怯,再加上孱弱的身體使得她的生存能力變低。她的神經像是在狂風中刮得殘破支離的蛛網,她的依附也就成了慣性,這種生計和精神上的依附,是她難以擺脫的惡性循環。她何止沒有一個安穩的書桌,還沒有一個安穩的病榻,被挪來挪去,倒手了又倒手。
蕭紅寫饑餓,能寫得讀者的胃都跟著抽了起來。不僅是真的餓,有時候一天隻吃一頓飯,還因為以前沒挨過餓,饑餓從來不曾成為生活的常態,味蕾沒有匱乏的記憶,餓的初體驗在成年後,因而也就觸目驚心,感官長久地被饑餓感攫取。
蕭紅選男朋友,也是特有意思的。第一個讓自己陷入食不果腹的境地,就選了個能讓自己吃飽飯的;而這第二個最後十分懦弱,把她丟在旅館裏,她就又找個救自己於水火、臂膀有力的;這第三個呢,又是個花心暴力男,她就又換了個性格不強勢的;這第四個又不照顧她,她就又選了個病榻前對自己悉心照顧的。真要過上完美的生活,就得東食西宿了。
童年的時候,因為缺少父母之愛的緣故,蕭紅就黏上了祖父,“一天到晚,門裏門外,寸步不離。而祖父多半是在後園裏,於是我也在後園裏”,“祖父一天都在後園裏邊,我也跟著祖父在後園裏邊。祖父戴一個大草帽,我戴一個小草帽,祖父栽花,我就栽花;祖父拔草,我就拔草”。
父母的愛是無可替代的。隔代撫養是有弊端的,一個是人之初的新苗,一個是走向終點的夕陽。祖父母的愛,再慈祥,也帶著暮氣,溫度不夠。
所以蕭紅說,她的童年是寂寞的。
如果父母們看到小孩子愛跟屁蟲似的圍在自己身邊,離開一會兒就哭鬧。可要當心,不是他特別地愛你,而是你的愛哪裏出了岔子,疏忽了他,讓他失去了安全感。
蕭紅是一種典型的依賴型人格,她一生都處在愛的饑渴中。她很難忍受獨處,不能忍受感情生活出現空窗期,並且為了避免失愛,過度地容忍對方,甚至處在比對方低下的位置。蕭軍大踏步地走在前麵,蕭紅在後麵跟著,很少看見他們並排走。不能並肩而立——蕭軍以視覺上的、位置上的不可譖越,維護著自己的尊嚴和地位。
愛一個男人應該使得自己的世界更加開闊,讓自己更加自信和勇敢。可是蕭紅並沒有,原來那麼調皮倔強,後來像個被拐賣拘禁了20年的少女一樣,變得自卑怯懦,甚至早生白發。
隻有愛才能喚醒愛,溫暖才能傳遞溫暖。嚴苛匱乏的環境,不可能養出明朗的心境。無論是什麼人,生存、安全感、被尊重感都是首要滿足的。而白薇、蕭紅們,經常將自己置身於貧窮的、粗糲的、女性地位低微的地方,並且希望從荒漠裏挖出甘泉水。
蕭紅以為蕭軍是她的救命稻草。然而苦難是最不靠譜的催情劑,風馬牛能相及,林妹妹都可能愛上焦大,一對自私的男女都可以有傾城之戀,迫在眉睫的窘困,使他們不得不相互依偎。至於到底真的適不適合,那要解了圍城之困,生活一段時間才能曉得。
蕭軍說自己喜歡秦可卿、史湘雲,又說蕭紅是林妹妹,你想想啊,蕭紅和蕭軍,那不近似林黛玉和海明威……風中淩亂了,不敢想象。
夫妻生活不和諧,精神世界也難相融,不肯分離也是共曆患難習慣了,“這種感情是強烈到什麼感情也不相幹了,隻是有感情”。蕭軍是個仗義的人,這對於到處流離的蕭紅來說,是個最大的吸引力。蕭紅總是說我還愛他,那你愛他什麼呀?她不說別的,“我愛蕭軍,今天還愛,他是個優秀的小說家,在思想上是同誌,又是一同在患難中掙紮過來的!”“如果三郎在重慶,我給他拍電報,他還會像當年在哈爾濱那樣來救我吧!”仰仗依賴是愛的一部分,但也不是全部啊,林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