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紅和張愛玲,是20世紀文壇的兩朵奇葩,她們的人生其實有很多相同點:都姓張,生在富足的家庭,成長中都基本缺席的母愛,暴躁的父親,沒有存在感的弟弟,寂寞的童年,被家裏囚禁,由年老的長輩或老仆帶大,離家後遇到不靠譜的男人,缺少妻性和母性……她們的人生色調是兩生花似的相互映照,在命運暗合之處,兩股涓涓細流彙在一起,更多的時候則是花開兩朵,各表一枝。
張愛玲和蕭紅在小時候,就是兩個非此則寧無的強種。
蕭紅寫自己和祖父趕鴨子的場景:
“趕鴨子,鴨子掉井,撈出來好燒吃。”
祖父說:“不用趕了,爺爺抓個鴨子給你燒著。”
我不聽他的話,我還是追在鴨子的後邊跑著。
祖父上前來把我攔住了,抱在懷裏,一麵給我擦著汗一麵說:“跟爺爺回家,抓個鴨子燒上。”
我想:不掉井的鴨子,抓都抓不住,可怎麼能規規矩矩貼起黃泥來讓燒呢?於是我從祖父的身上往下掙紮著,喊著:“我要掉井的!我要掉井的!”
祖父幾乎抱不住我了。
張愛玲寫自己小時候迎接新年的情景:
我預先囑咐阿媽天明就叫我起來看他們迎新年,誰知他們怕我熬夜辛苦了,讓我多睡一會兒,醒來時鞭炮已經放過了。我覺得一切的繁華熱鬧都已經成了過去,我沒有份兒了,躺在床上哭了又哭,不肯起來,最後被拉了起來,坐在小藤椅上,家人替我穿上新鞋的時候,還是哭——即使穿上新鞋也趕不上了。
然而還是不同的,張愛玲被拉起來,被按在小藤椅上,被穿鞋,她就隻是哭哭。其實,小時候的張愛玲,有點兒天然呆,很好擺布的。
蕭紅就不一樣,北方冬天冰封的大地硌著她的眼睛,難免有野性在悄然滋長。她要掙紮,她不從,向著她認定的東西奔去。
這種性格的差別,也有地域的原因。東北的蕭紅天真溫暖熱烈,上海的張愛玲冷眼蒼涼,在西方和傳統文化交織、逐漸變得金屬質感的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的香港,就產亦舒。
作者的語言是打開他文字世界的鑰匙。評論文字有一種危險性,就是很容易被拐帶到作者的語言風格上,談蕭紅用蕭紅體,談張愛玲說不定就往張腔上滑過去。這就是文字的力量。
讀蕭紅的文字,像柔韌的紙張割心,起先傷口細小,難以察覺,被她文字的情緒繼續掌控著,直到天色將晚,合上書,才發現心裏微微地滲出了血。
所以,被稱作林妹妹的蕭紅,寫下那些文字的時候,也是美人魚在舞蹈吧,每一段文字,都是一場絞痛一場搏殺。
張愛玲呢,一個不懼將手術刀舉向自己反反複複解剖幾十年的人,她生命最後的歲月也是被文學的挫敗和病體耗盡精血、枯寂著的吧。除了和友人通信帶來一絲愉悅,張愛玲的世界就像個活死人墓。
所以,一個人有個獨立的房間,不隻是物權法意義上的,建築結構意義上的,更是心靈上的,最大限度地掌握自己的命運,為時有脆弱的靈魂建造一個堅固的容器,不然就算躲進房裏,也不能安生。
經常有一堆名言,自古才命兩相妨、詩窮而後工、文章憎命達、艱難困苦玉汝於成之類的。從創作的源泉來講倒是不錯,然而作為創作的環境就不一定說得過去了。
不信把普魯斯特扔貧民窟裏試試,能活過一年就不錯了。越敏感細膩的靈魂越寄居在脆弱的軀體上,他們發出的光芒,也似俠客決戰前夕自殘激發潛能,殺敵一千自損八百,以縮短生命的長度來獲得生命的濃度。
蕭紅是雙子座,對於雙子座這樣的風象星座來說,內心總有不安分的因子在搗亂,平淡的生活是牢籠,風的生活就像導火索一樣,激起她文學的火花。可是當她把自己置於旋渦之中,她的敏感和脆弱,又要開始尋求安全和溫暖了。
而張愛玲,是喜歡平衡與美的天秤座,和諧寧靜才是她要的生活環境,“歲月靜好,現世安穩”之類的。在美國,文學創作上的水土不服對張愛玲是一個打擊,而照顧生病的賴雅、拮據流離的生活、強迫症的困擾也是她創作枯萎的重要原因。
很多人看多了《飛躍瘋人院》,對精神病人的看法已經矯枉過正了,覺得精神病人比正常人更正常、更天才、更像天使。應該押他去精神病院看看,或者多看些紀錄片也好。估計那些腦袋已經混亂成一鍋粥的精神病人,寧願捋順了腦子的毛線團,也不願被看作天才。
這裏有個閾值,輕度的精神病人可能思維廣,但不是所有的人都能變成凡·高那樣的。最重要的是,中重度的精神病人,他們的思維會斷裂、扭曲、混亂甚至消失,即便真是天才,在經曆了前期井噴似的靈感之後,最後的人生多以自殺或徹底報廢為結局。
在伍爾芙的作品中,我們能看到她受惠於精神分裂症和抑鬱症的部分,然而也就到此為止了。到了最後,隨著病情的發展,帶來的必然是創作能力的喪失。伍爾芙在給她丈夫的遺書中寫道:“我感覺我快要瘋了,我不能讓這樣可怕的情況繼續下去了。我恢複不了健康。我聽到一些聲音,這讓我不能夠全神貫注於自己的工作。”
完成一項工作需要的最基本的能力是注意力集中。如果由於身體和精神的創傷和疾病,注意力徹底渙散,腦子裏隻剩一堆堆魑魅魍魎撲棱著亂飛,就別指望能完成基本的思考過程了。
覺得患精神病特洋氣、特天才的人類,不妨自己和自己使勁較勁,死命鑽牛角尖。但是要掌握好尺度,再高一點兒,人就廢了,再低一點兒,文就廢了。就在正常與崩潰的搖搖擺擺的空間內,請你自由地神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