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記:閑話他們的愛情(1 / 3)

後記:閑話他們的愛情

愛是波粒二象性的東西,相處的生活細節,是產生、消磨與黏合感情的最重要因素。有的人也許會被異世界的人類所吸引,可是,相處就很困難。點點滴滴細微之處的默契,多是在相似的成長背景下形成的。

女神夢為什麼總是破碎

文人思維多二元對立,自我邊界擴張無節製。所以文人的愛情,有時候是借個美女,揮灑自己那滿溢爆棚的情緒,依靠對女神那種從未相識、深交的神秘感吊著,自己逗著自己玩;再就是蘸點兒伊人離去、死亡的惆悵感,完成下半輩子的作品。他們的愛情套路,來來回回就那麼三板斧。但是,讓他們真真切切地愛一個人,他們多半沒那耐心。所以文人眼裏容易出女神,但他們不太可能成為婦女之友。

中國文人特別是舊式文人,想搞精神戀愛,但是又不太了解女人複雜立體的真實麵貌和內心。他們沒那勇氣和智慧去明白,那樣會顯得自己力絀。

在他們的眼裏女神一般分為幾類:沒有人氣的仙女,大波蜂腰的婦人,百般順從的、富有犧牲精神的、以男文人為人生重心的小綿羊,等等。

男文人的女神必須是蓮花,假如女神遭到侵犯或者攻擊,第一反應不是堅持自己的判斷,捍衛女神的尊嚴,而是感覺——一個花瓶被人吐上唾沫星子了,她居然能被人吐上唾沫星子,她居然能被侵犯,這些人居然不把她當女神了,那麼我也就覺得她不是女神了。女神必須潔淨地端著,她反抗,都是大失姿態,都不夠美,最好的動作就是默默無言,抑鬱而終,可供後來的男文人灑幾滴“紅顏命薄”“才女命薄”,可惜的是,大多數女神個頂個地命硬,沒幾個如他們願的。

真正的愛惜,是理解並且承認女性的痛苦。有一種女性崇拜者,把女人當作一種超過人類道德水平的、有著犧牲隱忍精神的、姿態超脫的仙女和人偶一樣地存在,對她們的美態和婦德百般描畫,但同時又認為她們是膚淺的、虛榮的、無腦的。這個模式是不能被打破的,一旦打破,就會遭到他們的鄙視和唾棄。如果美女遇到磨難,他們關心的,是她們隱忍和赴死的姿態夠不夠美,至於其中女人真正的情感狀態、受到的委屈他們是看不見的,也不關心的。這種“女性崇拜者”是一種偽女性崇拜,本質上隻將女性作為符合自己玩賞標準的審美對象,他們其實看不起女性,也不會真正地疼愛女人。

偽女性崇拜者,一方麵,將女性神化與詩意化,作為拯救自己靈魂的一個烏托邦。另一方麵在具象認識上,女性的形象片麵單一,以至於我們很難在他們的筆下看到一個立體真實的女性形象。

其實一個人三觀的形成和讀書關係不大,基本上是由成長生活環境決定的,像曹雪芹算是尊重女性的,不是因為他讀過書,而是因為作為被映射的曹府,在賈府裏,女孩比男孩要尊貴些。偽女性崇拜者如果在一個女性地位過於低下的環境中長大,即使他讀再多書,還是會看不起女人。

偽女性崇拜者實際上是不能有女神的,仰望的酸楚讓他們時刻有想把女神拉下馬的衝動,直覺的缺失使他們對女神總是霧裏看花,反複無常。但是他們又不能像一般人一樣,不造聖、不造神,接觸到真實的冰涼會更痛苦。因為這種搖擺、矛盾、退縮、難以圓滿的衝突,所以這類人的“女神”夢總是虛妄,總是破碎,總是唏噓感歎,那是注定的。

沒有姑娘是仙女

鬱達夫道:“女人終究是下等動物,她們隻曉得要金錢,要虛空的榮譽,我以後想和異性斷絕交際了。”沈從文說:“女人真不必提!我看不起女子。”“ 女子天生就脆弱許多,氣量既窄,知識也淺,又怕累,又怕事,動不動就得哭泣,一點兒小小得意處便沾沾自喜。”文人作家的日記、書信、著作中,類似的話屢見不鮮。

有一類文人,以熱衷於追逐女人出名,他們不是寫了很多滾燙的詩歌給女神嗎?他們不是覺得自己憐香惜玉嗎?“願化蝴蝶繞裙邊,一嗅餘香死亦甘”,為什麼他們的女神並沒有覺得多幸福呢?

很多文人的私生活受人詬病,也不能說當時他們寫下那些愛情詩篇時沒有真心,隻是這種“純潔的愛”,是文人在苯基乙胺作用下的自我感動,在這種戲劇化的想象中,自己變成了情聖情癡。但是他們的“愛”缺乏執行力,他們隻想在語言的世界裏流浪,以語言為刻刀,在星空畫出花朵。而真實的愛,意味著瑣碎、忍耐和犧牲,這是文人們難以忍受的。許多作家都有妻子挨餓、兒子受虐被棄的記錄。在這方麵,真不如那些滿足妻子嫁漢吃飯的平凡丈夫。

無論戀人和夫妻,首先把對方當作一個人,一個有生存、安全、尊重等基本需求的人。不是他們覺得女神是仙女,她就真成仙了。吃草喝風,疾病流離,遭到背叛,女神和常人的感覺是一樣的。文人的愛情也不例外,違背這個定律,要麼不幸福,要麼沒有好結局。除非你生了孩子不讓他上學,老了病了挖個坑自埋,否則,逃避肉身和物質的世界,無異於想拉著自己的頭發飛離地球。

另外,兩性差異是存在的。“男男生子”時代還沒到來,目前,還是女性承擔生兒育女的責任。特別是孕期,她們自我謀生的能力降低,體內激素變化容易產生抑鬱。在子女的幼兒期,撫育的重任一般落在女性身上,照看一個剛學會走路又活潑好動的嬰兒的勞動強度可不小。女人被自然賦予生兒育女的生物本能,使得她們更具有直覺、更具有直麵現實的能力、更加注重安全感、更容易被情感束縛。畢竟,在長征路上挺著大肚子躲避飛機轟炸、過刺骨河水的鋼鐵女戰士不是常人可以做到的,她們也因此落下很多疾病,付出了沉重的代價。

但是有一類男文人們未必這麼想,如果有可能,他們覺得鳥都不用築巢,直接把鳥蛋下在樹杈之中,卡在那兒也挺牢固的嘛,這樣的愛才夠純潔,才夠親近自然。如果有可能,他們都不願意女人上廁所,即便上廁所,最好拉出的是焦糖瑪奇朵味的冰激淩。

徐悲鴻和蔣碧薇的故事,就像是司馬相如和卓文君的翻版,在法國的時候,蔣碧薇懷著孕,做了手術,徐悲鴻人間蒸發,蔣碧薇身無分文,欲哭無淚,隻好又伸手向自己的老父要了錢,算是挨過去了。蕭紅兩次大著肚子狼狽地奔向新人,被困在東興順旅館裏的慘狀更是讀者皆知。小時候的蕭紅皮實健康,要不是饑餓、疾病以及懷孕生產護理不當,她的身體也不會被徹底摧垮。剛剛產下孩子就被徐誌摩離婚的張幼儀,要不是靠徐家和張家的彙款,不知道怎麼生活下去,更不用說後來的華麗變身了。

在文人們的書劄和日記中,經常看到對妻子的不滿,原來跟個女神似的,怎麼現在恁俗。這種指責輕而易舉,原因隻有一個——浪漫的後果他不用承受。他們的愛確實輕鬆,清風明月下動動口就可以了。至於善後,讓老丈人和雙親養著媳婦,至於自己的孩子,要麼像那徐誌摩那樣打掉,要麼像顧城那樣送走,要麼像那盧梭那樣扔了,孩子的教育費用都省了,幹淨、方便、省心……

真正金錢至上的女性很少,特別是愛指責前妻和前女友勢利拜金的男性,他遇到的真不是這類女人,因為如果是,她們壓根一開始就不往他們周圍湊。在這方麵,包子女中槍的概率遠遠高於真正的拜金女。

多重話語體係的轉換

鬱達夫有個賢良淑德的原配孫荃,孫荃還不是大字不識,她擅長作詩,在鄉間也有才女之稱。兩人一度你儂我儂,也不是毫無感情的包辦婚姻。他婚內背著孫荃和王映霞同居後,懇求孫荃離婚的說辭是——給我自由。鬱達夫和王映霞結婚後,一吵架,就去找露水情緣,他認為這是王映霞不理解自己的心靈,可是這些,在世俗道德體係叫沒有責任感。他認為王映霞和許紹棣暗通款曲,當麵罵王映霞為淫婦,且不說這事還沒有證據,假定人家真的好上了,按照文學體係內的話語,那就是《廊橋遺夢》了,王映霞完全可以理直氣壯地說:這樣的愛,一生隻有一次。

吳宓和毛彥文也是如此。

他屢次放毛彥文的鴿子,是因為“人時常受時空限製,心情改變,未有自主,無可如何”。而毛彥文拒絕他,則是“自私而冷淡地將宓推開,隻恐沾染受損,絕無絲毫為宓設想之意”。

自己離婚,則是“戀愛為個人自由,應隨意而無限製”。毛彥文轉身覓得良人,則是“彥之薄情”“彥之心術不端”“嫁熊為謀財產地位”。

吳宓每天記賬,催促毛彥文還錢,是天經地義,契約精神。毛彥文隻要一討論日常瑣碎事務,沒說的,俗氣,計較金錢。

可以清楚地看到,通過這種雙重標準和話語體係的轉換,吳宓就擁有了純真、彌堅的愛情,高尚純潔的靈魂,“愛乃極純潔、仁厚、明智、真誠之行事,故宓不但愛彥犧牲一切,終身不能擺脫,且視此為我一生道德最高、情感最真、奮鬥最力、興趣最濃之表現”。毛彥文無論什麼舉動,都是虛榮淺薄的表現。

愛、自由、激情、虛無,是文學價值體係內的東西。而虛榮勢利,屬於世俗道德價值判斷體係。

好的兩邊都占,壞的兩邊全推。我們可以看到,在一個男權視角加文人話語霸權的雙重堵截之下,一些男性文人,給自己建立了一個碉堡。他們選擇有利地形,在戰壕裏跳來跳去。自己,躲避於文學的盔甲之下,自由穿梭,立於不敗之地。女人,永遠綁在倫理和道德審判台被扭曲地審判。一個男文人就是在這樣自建的語言王國裏,慢慢建立起自己的崇高感和自信心。

中國文人談世界的時候,是不包括自己的。把自己預設為姿態超脫的道德高標,比如他們怒斥世界道德淪喪的時候,是不忘加上句“世人皆濁我獨清”的。

男文人的夢想是什麼?“木蘭之沙棠舟,玉簫金管坐兩頭。美酒樽中置千斛,載妓隨波任去留。”豪華遊艇來兜風,左摟右抱倆美妞,再加上奢靡的好酒和音樂,這就是名士風流了。女人呢,作為一個人,有欲望、有幻想,喜歡漂亮的東西,沉迷炫目的愛情,這就是原罪了。

除了文人以外,生活中,我們也經常看到一些占據道德製高點的男性在多個話語體係內轉換的例子。就像“德不孤,必有鄰”,同樣,這類言論也是紮堆的:

(1)為什麼你們都想著娶白富美,不愛村姑,是不是虛榮勢利膚淺?——當然不是了,我們是真心相愛的,她看上我說明她不勢利。

女人為什麼就不能嫁給富二代?——不就是看人有錢,遲早被玩了然後被拋棄。

(2)為什麼你們愛美女,不愛土肥圓?——“有誰不愛鳥兒似的姑娘!有誰不愛少女紅唇上的蜜”。女人的思想和靈魂之類的,純粹隻是情趣內衣。

那麼姑娘們可不可以喜歡帥哥?——你們就是膚淺,隻看到他們的臭皮囊。我們醜,但是我們有深邃的靈魂,你們這些虛榮的女人根本理解不了,你們為什麼不愛我們高潔的靈魂?

(3)女人喜歡華麗的衣服——你們女人就是貪圖享受,拜金市儈!

那麼你們也向往著封侯拜相,富可敵國,聞名天下,是不是也是虛榮勢利?普通答案:這是事業心、上進心。文藝答案:不要侮辱我們高貴純潔的靈魂,我們這是為天地立心,為萬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二逼答案:還不是你們女人給逼的,要不是你們虛榮勢利,我們壓力太大,哪裏需要這麼拚命。

(4)為什麼有的男人要處處留情呢?——不要用世俗的道德來衡量我們,愛是自由的。

女人也想做自由的風,紅杏出牆怎麼了?道德責任都是浮雲,都是人性的桎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