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為什麼甩掉你的糟糠妻?——我們沒有共同語言,她不理解我高潔的靈魂。
你的妞兒覺得在你這兒得不到尊重和疼惜,離開你了——別說了,這種自私無情的女人!
對某些男性來說,自己的任何欲望都是一種誠實的品質,女人的美德就是做無欲無求的個體。就這樣,他們通過多重話語體係的轉換,織成了一個百毒不侵的軟蝟甲,以確保無論何種語境,他們都是常勝將軍。女性則以一種虛榮、勢利、淺薄的原罪形象永遠被刻在恥辱柱上。法網之嚴,廠衛之苛,莫出其右。
哦耶,他們贏了。
但是,但是,這種有利解釋原則……這不科學!呔!
根據墨菲定理——如果你擔心某種情況發生,那麼它就更有可能發生。所以,每個高潔靈魂君,都會百試不爽地遇到“虛榮、勢利、膚淺”的女人。火星撞地球,悲劇啊……
四
自卑情緒下的視點
張愛玲、張幼儀這些人,她們的自卑是內向性的,自己和自己較勁,倒是無妨。我們下麵說的是外向型的自卑。它通常有幾個特點:
這種類型自卑的人,容易產生羞辱感,也易於將這種羞辱轉移給更弱者,以毀掉另一人的自尊來協調這種平衡。《紅樓夢》中,賈環在別處受到羞辱後,首先發泄在對自己一心一意的彩雲、彩霞身上。所以,從一個自卑的人那裏,是很難保持恰當的距離的——近之則不遜,遠之則怨。對女性,得之矜誇,失之怨懟,搖晃的天平兩端始終不肯停擺。
自卑的人還易生道德優越感,這也是拯救自卑的一種方法。因為道德不像世俗社會的財富、相貌、名氣、地位那樣顯而易見,完全看自己怎麼忽悠自己了。
一個自卑的人,愛抱怨與推卸——我找女人不順利,都是國家的錯、社會的錯、女人的錯、別人的錯。也愛製造別人的缺點或抓住別人的痛腳——即自己不能爬上去,就拉低參照物,以獲得高度的一致和平衡。這方麵,最容易下手的是女性。在雄性世界裏角逐處於下風的時候,他們的第一個遷怒對象就是女人,再就是金錢,金錢這貨,早就一身原罪,虱子多了不怕咬,推到它身上,也容易。一個人自卑不斷爆棚到極點,他們就不會鄙視特定的某個人,除了完美的自己,他們鄙視所有的人。
這樣,一個自卑的人就能設置360度無死角的自身盲點,形成無敵的自證言論。
簡·愛同學就是從美女庸俗無腦、有錢人勢利刻薄、“下等人”粗俗無知、好友粗心邋遢、愛人的正室瘋癲神經質、自己的親戚周扒皮、隻有自己的靈魂最高貴純潔這一邏輯出發,不斷自我暗示,從而樹立自己強悍不破的自尊。但是想來十分可疑:這種情況真實存在的概率有多大?並且,從簡·愛口中的“下等人”看來,簡·愛可不是勢利刻薄嗎?從有錢人看來,簡·愛諷刺他們,可不就是粗俗嗎?
簡·愛看美女是這樣的眼神:“奧利弗小姐經常造訪我的小屋,使我不勝榮幸。我已了解她的全部性格,它既無秘密,也沒有遮掩。她愛賣弄風情,但並不冷酷;她苛刻,但並非自私得一錢不值;她從小受到寵愛,但並沒有被完全慣壞;她性子急,但脾氣好;她愛慕虛榮(在她也難怪,鏡子裏隨便瞟一眼都照出了她的可愛),但並不裝腔作勢;她出手大方,卻並不因為有錢而自鳴得意;她頭腦機靈,相當聰明,快樂活潑而無所用心。總之,她很迷人,即使是對像我這樣同性別的冷眼旁觀者,也是如此。但她並不能使人深感興趣,或者留下難以磨滅的印象。”
奧利弗小姐是多迷人的女孩,哎!
同樣貧窮、不美的潘玉良,並不像簡·愛靠貶損別人樹立起自己的自尊,而是將自己的價值和尊嚴建築在40年的艱苦作畫之上。並且最後搞笑的是,簡·愛翻身了,繼承了一大筆遺產變成了自己曾鄙視的富家女。
男性自卑者口中,他們“深愛”的女人,有著女神與婊子的雙重特質。順從時就變鮮花,不順從時就是碧池。他們的嗜好之一就是數落無情勢利的女神與前女友們。真正尊重女性的人,沒有自卑。在曹雪芹筆下,賈寶玉雖然將自己比作濁物,可是他很明顯沒有自卑,所以他對少女的崇拜,就很純淨,家族的女性,性格豐富多彩,雖然有一些缺點,但是她們皆有美妙的特質。
自卑是一個近乎萬靈的指標,以鄙視女性聞名。拿破侖、拜倫、尼采、叔本華、毛姆,都是很自卑的人,太過自卑就會在內心建造一個超我或超人類,同時愛貶低女性的世界。
我們知道,沉淪君的自卑已經接近臨界值。如果在和王映霞的婚姻中,他的自尊再受挫,事情就會上升到星際歧視的高度。那個時候,他也許會衝著星空大喊一聲:地球啊地球,你快強大起來吧!地球呀地球,我的死是你害的!
日本學者富長覺夢在談到鬱達夫時說:“鬱達夫性格怯懦,在什麼事上都有強烈的自卑感。”即便他歸國後,成了高薪的教授,“彩鳳隨鴉”的自卑感還是消除不了,所以他對王映霞,一會兒當女神,一會兒當灰塵。
王映霞對婚姻很不爽,其中一個原因,就是自己妾的身份。相比邵洵美給予項美麗妻子地位的鄭重,相比後來王映霞第二任丈夫給予她的盛大婚禮和一輩子的嬌寵,這種不滿不是沒有緣由的。王映霞本人也說:“我始終覺得,結婚儀式的隆重與否,關係到婚後的精神麵貌至巨。”鬱達夫在詩詞中稱王映霞為王姬,姬妾的姬,姬姬姬姬姬,在一次次的喚姬聲中,鬱達夫成了長安城中風流的公侯少年,王映霞變成了當壚的胡姬。“曾因酒醉鞭名馬,生怕情多累美人”的名士風度,聽起來拉風,站在他身邊的女人可不買賬,張愛玲就嘲諷過胡蘭成的名士風度。他們的自戀,蘸著女人的委屈。
鬱達夫多愁善感,遇到什麼黑暗不公的事情,又無能為力,陷入無比的沮喪,就回家哭一通,要王映霞多次勸慰方才止住。你瞧,就是林黛玉,很多意淫者還掂量著,若娶了這樣的老婆,日日以淚洗麵,怕是不好養活。哪個女人,願意一回家就看到自己的男人哭哭啼啼的,她是你妻子,不是你媽啊。可以說,像歐洲那些資助文藝家的貴婦一樣用母愛寵著他,當然是好的,但是她若不肯,似乎也沒有指責她的理由。
這對富春江上神仙眷侶是怎樣決裂的呢?鬱達夫說王映霞貪慕虛榮,紅杏出牆,暗通許紹棣;王映霞說鬱達夫“敏感多疑,刻薄寡情”。夫妻矛盾的高潮,就是鬱達夫發表於《大風旬刊》的《毀家詩紀》,將婚姻內的私事在報紙上刊登出來,王映霞受不了了。
許紹棣時任浙江省教育廳長,所以鬱達夫就去他的大boss蔣介石那裏告他的狀,要求陳立夫查辦。遭到查證的就是王映霞和許紹棣的通信。陳立夫晚年回憶說:“我覺得挺奇怪的,許紹棣是個挺一本正經的人嘛,他也會寫情書嗎?我就拆開來看了,一封一封看下來,都是談家常,也不是什麼情書一類的。那麼,後來我就把這一批信呢,還給了許紹棣,這個事情就這樣處理了。”
事情真相到底是怎樣的?我們不能言之鑿鑿地判定,隻能羅列當事人的說辭。但是,無疑的是,鬱達夫的自卑導致多疑和偏激的情緒表達方式,是王映霞最終下決心離開他的原因之一。
自卑的人,不相信自己從心靈上不具有給人幸福的能力,自己隻是缺少金錢、權力和相貌的緣故,才落了下風。這是一個可以減輕因自身無能產生焦慮的方式,也是挽救岌岌可危的心靈的途徑。
這裏麵還暗含這樣一種態度:他們不相信女人有頭腦能夠清醒地判斷自己幸福的感受,所以,那些虛榮勢利的女人——哦,女人(此處應用20世紀80年代譯製片配音的顫音),這個可憐的小東西。她生來是思想膚淺的小鳥,根本就不能分辨什麼是好的,什麼是壞的。她不知道隻有我才能給她幸福。她拋棄了我純真的愛情,被金錢所迷惑,像籠裏的金絲雀被圈養起來。她最後必將會遭到輕辱和拋棄。
吳文藻出身貧寒,長得不帥,似乎很有理由大喊一聲:祖國啊,我要是娶不上媳婦,都是你害的!祖國啊,你快強大起來吧!可是,我們看到吳文藻給冰心父母的信,寫得從容自信,不浮誇而又有責任感,很快獲得謝家二老允婚。吳文藻也用一生踐行了自己的諾言。這樣的人,他的妻子就不會變成“虛偽勢利膚淺”的女人。這並不是因果的倒置。
五
他們為什麼不高興
門當戶對分析說,越來越重新成為常識,看起來庸俗,但是比“我是天空裏的一片雲,偶爾投影在你的波心”靠譜多了。門當戶對不一定幸福,但是門不當戶不對、不和諧的婚姻更多些。相對幸福的民國文人婚戀多是門當戶對,而杯具的多是相反類型。文人特別容易誇大文學在兩性關係中的作用,但是,讀書對人的性格特質、行為方式、思維視角、認知能力的塑形遠遠比不上他成長環境的影響大,在實際生活中,文學是幹不過社會學的。即便是民國文藝界,這也是條不能忽視的規律。多識幾個字未必能逃脫這個魔咒,他們的求知路是緣著原來的根係,自動尋求適合自己的營養和陽光,那麼原來的認知會更加根深蒂固,枝葉茂盛,不是成為學者、文學家就可以改變的。
愛是波粒二象性的東西,相處的生活細節,是產生、消磨與黏合感情的最重要因素。有的人也許會被異世界的人類所吸引,可是,相處就很困難。點點滴滴細微之處的默契,多是在相似的成長背景下形成的。
日本偶像劇開山之作《東京愛情故事》,絕對和後來的韓劇故事有著背道而馳的觀念。它講的就是一個門當戶對的故事,劇中有過四次情侶組合,莉香和完治,裏美和三上,尚子和三上,裏美和完治。莉香、尚子、三上就是性格開朗不羈的東京人,完治和裏美是內斂的愛媛青年。完治念念不忘溫順的裏美,常被莉香搞得措手不及,三上對無趣的裏美產生了厭倦,但是和尚子性格默契十足。試了一圈,結果就是,最後相同成長背景的人在一起了。
當我們說門當戶對的時候,並不隻指那些具體的物質基礎,也包括成長中所受的學校和家庭的教育等,以及在此基礎上形成的生活方式和精神世界。
為什麼強調教育呢?雖然都出身所謂“名門望族”,但是陸小曼和徐誌摩、張誌沂和黃逸梵,在經過蜜月期後,就經常吵個不停,為什麼呢?陸小曼和張誌沂受的是舊式教育,哪怕守著床榻抽大煙,但求日子照舊過下去就好。所以張誌沂最後娶了誌趣相投的孫用蕃。而徐誌摩和黃逸梵,同樣留學英國,在英國時還有過交集,他們受的是西式教育,對遺少的生活氛圍十分反感。婚後,徐誌摩為了取悅陸小曼,不得不參加她的戲曲演出,他十分痛苦地寫道:“我想在冬至節獨自到一個偏僻的教堂裏去聽幾折聖誕的和歌,但我卻穿上臃腫的袍服上舞台去串演不自在的‘腐’戲。我想在霜濃月淡的冬夜獨自寫幾行從性靈暖處來的詩句,但我卻跟著人們到塗蠟的跳舞廳去豔羨仕女們發金光的鞋襪。”邵洵美和楊憲益,這種有著留學英國經曆的人,就分別娶了外國女子項美麗和戴乃迭,雖然一個分離,一個偕老,但是在一起的時光,默契十足。相反,我們就無法想象沈從文能喜歡上項美麗、史沫特萊。
音樂也是一個衡量標尺。在中國過去的一百年裏,民間音樂在情感上比較討好,被認為是有活力、有生命力、原生態的。雅樂被認為是裝模作樣、靡靡之音的玩意兒。老百姓如果說自己喜歡歌劇交響樂,要做好被嘲笑矯情的準備。
昆曲發源於江蘇昆山,最早是地方戲,但是後來脫離了民間,成為一種風雅的戲曲。民國時期,京津地區,比較流行京劇。而江浙滬的人家,多的是昆曲票友。陸小曼、翁瑞午、江小鶼等人,就常常聚在一起唱昆曲。合肥張家四姐妹都酷愛昆曲。周有光與妻子張允和,兩個人出身書香門第,都愛好昆曲,雖然張允和性格比周有光活躍,但兩人都喜歡旖旎繾綣的昆曲,同是遊園驚夢人。張充和與傅漢斯夫婦,傅漢斯雖是德國人,但也是個漢學家,這對夫妻都喜歡古典詩詞、昆曲,所以心靈相通。沈從文和張兆和喜好不同,沈從文一遍遍地向張兆和描述他的湘西、他的桃源,張兆和很少應和,對她來說,那是異次元空間嘛。這對夫妻不但各說各的,也是各唱各的。沈從文喜歡儺戲,寫儺戲的文章時會動情淚流。張兆和也隻能一個人,咿咿呀呀地唱起昆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