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記:閑話他們的愛情(3 / 3)

魯迅好社戲,不喜歡京劇,他寫“前幾天的夜裏,忽然聽到梅蘭芳‘藝員’的歌聲,自然是留在留聲機裏的,像粗糙而鈍的針尖一般,刺得我耳膜很不舒服。於是我就想到我的雜感,大約也刺得佩服梅‘藝員’的正人君子們不大舒服吧,所以要我不再做”。 “我真想不到天下何其淺薄者之多。他們麵目倒漂亮的,而語言無味,夜間還要玩留聲機,什麼梅蘭芳之類” 。所以,他和革命女青年許廣平就很合拍。

胡蘭成喜歡地方戲曲以及民歌,美化鄉村生活,羨慕上流社會。可是,他遇到了張愛玲,無論貴族還是鄉村,在她眼裏同樣沒有光環。雅樂和通俗樂,同樣不喜歡,無差別待遇。張愛玲雖然不喜歡音樂,但是,童年時在彈鋼琴的母親身邊玩,成為她記憶裏最快樂的片段之一。她談聽過的音樂,都是小提琴曲、交響樂、爵士樂,張愛玲知道地方戲的妙處,可是胡蘭成聽不懂貝多芬,還要努力地學聽貝多芬。兩個人聊起音樂來,胡蘭成也隻有聽的份兒。所以很快地,胡蘭成的謬托知己開始不斷地露餡了。

這還是些精神世界的東西,至於具體生活中,思維方式、生活習慣、行為方式等,那就更可能南轅北轍。一方是一路嬌養過來,生活裏都是陽光;一方是苦水裏泡大,抑鬱多疑,民國文人裏這樣組合不快樂的很多。

類型群體都有相似的特征,假若你穿越到民國,附身在這些著名的女文青上,戀愛可以考慮以下建議:

留學英美的,胡適、林語堂、陳西瀅、梁思成、葉公超等人,假如你喜歡性情溫和款,這裏必有一款適合你。留日派及一些本土知識分子,走悲情路線,適合母愛泛濫的同學。蕭紅、白薇們,苦菜花似的多愁善感,和前者氣場不適合,和後者苦上加苦,總之,注定了點兒背,注定了無處覓歸宿。張幼儀毛彥文們,和開明的士大夫鄉紳比較合適,不要往浪漫主義文人學者那裏湊,顯得你們多不解風情似的。左翼作家,革命青年,顯示出砸破一切窠臼的氣質,不乏熱烈多變的婚戀,如果想體驗燦爛煙火般的激情,不妨飛蛾撲火。

同樣,男性文人挑選女人的眼光也是不同的。高富帥型文人——胡適、陳西瀅、金嶽霖、梁思成、邵洵美、巴金、趙元任、楊憲益、葉公超,和絲文人——蕭軍、鬱達夫、沈從文、吳宓、胡蘭成、楊騷,他們的喜好就不同,這裏並非說的是人品,除了個別人外,這兩類人的人品基本上都不錯。下麵討論的是他們對女人的愛好取向。

從外表上,前者喜歡氣質美如蘭、才華馥比仙型,所以林徽因、淩叔華、陸小曼就很搶手。後者多喜歡華美時髦白嫩豐滿的婦人,比如毛彥文、王映霞等,最好燙著頭發,塗著紅丹蔻,豔麗的旗袍,風情的身段之類的。

這就出現了供應短缺。

為什麼呢?大家閨秀一旦成為文藝青年,就有些大觀園裏眾姐妹的性情,不怎麼愛打扮——寶釵不愛脂粉,探春專好筆墨。名滿北平交際圈的陸小曼,常以短直發、淡色旗袍示人,並毫不避諱對濃妝豔抹的不喜,甚至有時候出現在聚會上,看上去隻像個樸素的女學生。張愛玲,走下那些斜睨眾生身著華麗旗袍的相片,就是個眼鏡學生妹。穿著素雅的宋清如甚至說“女性穿著華美是自輕自賤”。盛佩玉講過:“當了首飾,不影響我的顏色。”張兆和中學時外表像個假小子,後來即便留起長發,也十分抗拒打扮。冰心不喜歡穿鮮豔顏色的衣服,她說“喜歡的是黑色、藍色、灰色、白色。有時母親也勉強我穿過一兩次稍為鮮豔的衣服,我總覺得很忸怩,很不自然,穿上立刻就要脫去”。

絲文人們被女性的識文斷字吸引之後,掙紮一番,最終發現,其實內心真正喜歡的還是健康嫵媚的女人。

為什麼要拋開那些純潔高尚的靈魂,來談外表呢?因為很簡單,看看女文青被不滿的理由吧——蕭軍愛風情的尤三姐,不喜歡蕭紅多病多愁;沈從文要張兆和燙頭發、穿高跟鞋;胡蘭成對張愛玲外表的學生氣很失望,迷戀青春嬌憨的小周。

林妹妹的纖弱文雅之美,是少爺文人們的喜好,是薛蟠也能欣賞流涎的美。林妹妹嫁給焦大,隻有被嫌棄的份兒。我之蜜糖,他之砒霜,這邊當寶,那邊當草。

從內在來看,前者多喜歡禦姐;後者喜歡溫順小綿羊。

這就出現了錯位。

一般情況下,一個家庭,經濟條件越好,教育程度越高,家裏女孩的地位越高。《紅樓夢》告訴我們,即使在“腐朽的舊時代”,大家族的女兒還是比男孩尊貴的。雖然她們的婚姻,同樣自己做不得主。

你看看蘇雪林、淩叔華、冰心、林徽因、張兆和、張愛玲、蕭紅、丁玲、呂碧城、張幼儀、蔣碧薇、陸小曼、王映霞,哪個是乖乖聽話的?即便平時看著溫順,一旦軸上來那是真軸,誰也管不了的。

少爺文人們有的是小閑,所以禦姐隻有少爺們才能從骨子裏會欣賞。潘讚化讓潘玉良一再飛向更遠的地方去,張誌沂挽留等候沒有妻性的黃逸梵,邵洵美喜歡風一樣不停留的項美麗,梁思成遷就姿態強硬的林徽因,王廷鈞為妻子秋瑾的一次次出走、留學、革命充當後援。

絲文人也是喜歡有個性的女人,但是最後才發現,還是溫順聽話的女人適合自己。喜歡有思想個性女性的英斂之最後不滿女王般的呂碧城,號稱喜歡高傲美麗女子的沈從文婚後架不住張兆和的一個冷眼神,蕭軍不滿沒有妻性的蕭紅,胡蘭成厭倦了張愛玲的冷清。

私奔有風險,看人要慎重。當然,如果您有一頭烏黑曳地的長發,對方又是那個靠譜的三原子弟,不妨一奔。雖然同為私奔界的先驅,但和卓文君不同,紅拂妹妹的巨眼看上了胸有大誌的李藥師。結果就是,卓文君最後差點兒被拋棄,而李靖則和紅拂攜手一生。紅拂為什麼喜歡李靖?就算她不愛英雄,有心低就,對方hold不住,她反倒會被嫌棄。

緣木求魚,絲文人喜歡作為文藝青年的白富美,可是符合他們想象的白富美很難存在。絲最恨的是高富帥嗎?不,他們的心魔是白富美,對白富美的又愛又恨是他們愛情文字的主題,是他們永遠的心結。得不到人,不開心,得到人,也不開心,心靈無法融合。他們的感情無所歸依。他們把自己對白富美文藝女神的憤恨,牽連到了全部女性身上,所以評價是這樣的了,可是女人也包括我們這些不文藝的土肥圓啊,受了連累……

當然,以上這些偽技術流隻適用於民國的文人。

他們需要什麼樣的女人

對於後一種文人,他們需要什麼樣的女人?具有哪些特質的女人才能滿足他們的需求呢?

首先,必須崇拜他們;

其次,相貌符合他們的審美。

從相麵學上來說,臉龐圓潤的姑娘脂肪多,所以性格比較樂觀。圓臉姑娘,在纖細敏銳的藝術家那裏,不是討喜的長相,在藝術得不偏執的人那裏,卻是大熱。所以爽利開朗的圓臉姑娘楊步偉,讓趙元任一見鍾情,然後展開了追求。楊步偉顯年紀,趙元任和楊步偉常常一起逛街,有一次別人告訴他:“有人看到你和你媽在一起。”趙元任一笑了之。

常常看到一些文人對女人審美十分挑剔的段子。

吳宓在昆明時,看到多年前喜歡的歐陽采薇,色衰身胖,膚紅如漆銅,幻滅了,愛什麼的都立馬不提了。鬱達夫到了南洋,又娶了一個女子,又覺得她不漂亮,就給她改名叫“何麗有”——你哪裏漂亮。當然了,如廁姿態不雅,也有可能被離婚。

他們這種對美貌的過度需求,放到現實之中,可能出現這麼個矛盾的情況——又要馬兒跑,又不想給馬兒吃草。

家裏已經入不敷出了,沈從文還要勸張兆和打扮一下,張兆和信中說:“不許你逼我穿高跟鞋燙頭發了,不許你因怕我把一雙手弄粗糙為理由而不叫我洗衣服做事了,吃的東西無所謂好壞,穿的用的無所謂講究不講究,能夠活下去已是造化。”沈從文不善理財,張兆和再兩手一撒,不替他打理家計,兩人整日對談靈魂,就喝西北風去了,穿高跟鞋、燙頭發是需要錢的。

保持美貌的方法就是——少操勞,多花錢。補氣補血要花錢,打扮穿衣要花錢,沒別的辦法。養尊處優,五十多歲的朱玲玲才能保持美麗容貌。缺吃少穿,二十幾歲的蕭紅,頭上就長出了白發,她都不介意當老媽子了,你還嫌老媽子不漂亮。

蕭紅有首詩,是寫去找情人幽會的蕭軍的:

他給他新情人的詩說

“有誰不愛鳥兒似的姑娘!”

“有誰不愛少女紅唇上的蜜!”

我不是少女

我沒有紅的唇了

我穿的是從廚房帶來的油汙的衣裳

為生活而流浪

我更沒有少女的心腸

他獨自走了

他獨自去享受黃昏時公園裏美麗的時光

我在家裏等待著

等待明朝再去煮米熬湯。

她們洗衣做飯買米運煤生孩子,餓著五髒,大著肚子,亂世中東奔西跑,慢慢變成了黃臉婆。

她們靈魂高潔的伴侶,緩緩轉過身來道:“為什麼你就不能好好打扮一下自己呢?為什麼我們不能談談藝術,談談純潔的愛?隻有愛,隻有純潔的靈魂。為什麼你越來越俗呢?我要再去美麗的姑娘那裏尋求真愛了。”

再次,不要給他們添麻煩。

這就是狐狸精受書生青睞的原因——狐狸精是個不吃能源的永動機,是個功能齊全的瑞士軍刀,自帶幹糧,自備嫁妝,絕不怠工,毫無怨言,下得了廚房,出得了廳堂,當得了保鏢,雞鳴入機織,夜夜不得息,還能永葆青春18歲,容光煥發薦枕席。

狐狸精還會察言觀色,看到書生對自己膩了,就找個借口,你我緣分已盡,我要成仙、轉世、輪回去了。臨走之前,我已經給你物色了某府千金、東鄰美女做替補,不日就帶著豐厚的嫁妝來,自作多情加一句:千萬勿念。書生果然很聽她的話,馬上忘了她,擁著新的嬌妻美妾,最後四世同堂,高壽而逝。

那麼這些書生需要做些什麼來愛護對方呢?不用的,360度無死角的 “孤傲高潔的靈魂”一招搞定。

多爽的事情,怪不得雷同的故事,重複的題材,有人可以反複意淫,寫了又寫,在某齋扯出一本厚厚的書來。

所以,狐狸精的故事,經久不衰,重點不是因為她們足夠美豔,而是因為是一種純獲利行為。不然的話,即便擁有天下無雙的容貌,讓他們付出相應的代價,他們也是不幹的。

文人的軟弱在於,他們特別希望有這麼個全能女神出現在身邊,可以一攬子解決他的生活和精神全部所需。所以他們的作品中一再呼喚這種女神,並且對普通女性發出鄙夷之聲就在情理之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