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得了玫瑰症!”
說這些時,他們倆一起站在妻子的房間裏——如果黑色幽默一點兒,這會兒,這房間可能得改叫他妻子的故居了。房東指著床——好像男人的妻子還躺在上麵似的——振振有詞地念叨。房東說,那是在夏天,她皮膚開始不舒服,臉上發紅;秋天,臉上的紅斑就爬到了身上,而且令她發癢。每次她洗完澡,房東去浴室看,總能看見一堆撓下來的玫瑰花瓣。秋深的時候,她遍體長刺,而且吐氣如玫瑰香。
房東辯解說,她對此很有經驗,因為,她有不隻一個房客得過玫瑰症。“這裏人人都會得玫瑰症!保不定!誰知道!”房東陳述自己的努力:如何老練地教她大量喝水、多休息,並特意調整了她床的位置,以便她可以在白天休息時,獲得足夠的光照。“據說這對那病有好處!”
“後來,她就變成了玫瑰花。”房東說。
房東承認,自己沒親眼見過玫瑰症患者變成玫瑰花的過程。那天早上,房東推門進來。“我是想看護她來著,就看見,床上隻剩下了玫瑰啦!”一叢玫瑰,令滿室生香。房東就像終於等到電影結局一樣,沉著冷靜,拿出早已備好的手套,捧起這一大束玫瑰花,裹好,然後,去上交。
“首都規定的,一切得玫瑰症的人,變了玫瑰花,都要上交——你別擔心,都是上頭決定擱哪兒,上頭的話還會有錯嗎?反正擱哪兒,都是為首都增光添彩嘛!”
男人說,他想單獨待一會兒。房東善解人意地掩門而去。男人坐在床上,看四壁的陳設,看自己妻子變成玫瑰花前所看到的一切。他很想繼續去查問,查問自己妻子究竟被擱在哪一片花圃去為首都增光添彩了,但他一時不想動——愣怔是有慣性的,畢竟。
直到左手食指又疼起來,他才覺出時光的流逝。暮色四合,房間裏暗到什麼都看不清。這時候,無論床上擺的是玫瑰花還是他妻子,他都看不清了。食指的疼痛讓他想起了一連串的事情:一路而來的塵霧,看不清麵目的玫瑰花圃,以及兜裏的玫瑰花。掏了出來,把玩著,忽然間,他想起了妻子的樣子。她的絨大衣是駝色的,頭發因為用了葡萄味的洗發水而香味四溢。她的臉忽然在他麵前立體起來,嘴唇那塊荔枝果凍幾乎就近在他唇邊。直到這時候,疼痛才開始咬到他身體的內部。
他在床上和衣側躺下來。他把玫瑰花和自己受傷的食指一起放在耳邊,決定先睡一覺。他知道,明天天亮時,還有許多事情要做:他要去禮貌地盤問房東,要換無數公交和地鐵線路,去各個部門排隊,以便查問妻子的下落。他知道這一切多麼不容易:他得憑著記憶和所知不多的線索尋找一滴水,在這壯闊、宏偉、需要無數玫瑰花來增光添彩的首都,在這無限的,因為見怪不怪而習慣忽略死亡、記憶、痛苦和愛情的玫瑰花海洋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