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邑縣的雪仍然是稀稀拉拉地下著,但此時北京的雪卻愈下愈大了。雪片如鵝毛般漫天紛飛,風助雪勢,天地間白茫茫、混混沌沌一片。勁風咆哮著撲到人們身上,雪片打得行人的臉上生疼。剛過申牌時分,一隊輅車慢慢沿著筆直向北的驛道,朝著北京紫禁城南的宣武門行去。車隊隻有三輛車,一輛騾車、兩輛轎車。八個戈什哈(滿語,清代高級官員的侍從護衛)一律披紅色的油衣騎馬隨行護車,馬蹄踏得泥花四濺,車軲轆咕嚕嚕地響著。隻見第二輛轎車烏銀戧金絲飾轅,景泰藍圓帽包頭,黑羊皮條納鑲眼綠呢車圍,萬字雲頭泥金線帷子下麵鑲一圈紅呢—俗稱所謂“紅圍子車”,隻有從二品及以上的官員才有資格坐這種豪華大車。福崧此時就在這輛轎車之中。

他先是以從二品的身份在甘肅跟著總督勒爾謹平了叛亂,得了皇上禦賜花翎;接著在甘肅和李侍堯查出清朝第一大貪案,所虧銀、糧共計三百萬兩,另查出贓銀五百萬兩,又得了皇上明旨誇獎。福崧這一段時期辦事可謂連連順風得意,正處在為官生涯的上升時期,本該是極好心情的,但他卻無論如何都高興不起來。

福崧走到山西的時候,京裏就已經有人給他報信了。北京城中早已是火藥味十足,聽說有禦史奏本參他,但被聖上留中不發。不過,這也許隻是京中一場大紛爭的開端。

甘肅大案,他殺的人太多了,他惹的人也太多了。雖然有乾隆的支持,雖然有李侍堯為他打氣,但李侍堯遠在甘肅做總督,遠水又能解多少近渴?而乾隆作為皇帝,帝心難料。目前京中又是如何形勢,他又不好把握。

福崧一手撐著平金軟棉墊套子,一手撩開“紅圍子”帷遠望,見蒼白的天穹已經發了灰,但遠遠地還能看到宣武門影影綽綽的高大城牆。他想起臨走的時候,是從北京城北德勝門走的,為的是圖個得勝的好口彩。這一次回來,他沒有走大道從正陽門過,卻要走宣武門,福崧是希望從宣武門外的菜市口過一過,看一看這個京城殺人的刑場,想一想他處決近百名貪官汙吏而把自己變成出頭的鳥兒、出頭的椽子是否是值得的。

從北京走的時候是乾隆四十六年夏五月末,轉眼已經半年多過去了。他與阿桂、李侍堯查辦甘肅王亶望的案子。忙乎了兩個月,好家夥,一查查出一窩子贓官來。向上參奏之前,福崧請示李侍堯是否用詞緩和一些,以免觸動聖怒,死的人更多。李侍堯揚臉說了一句:“我們現在可憐他們,他們將來不會可憐百姓。再逼民反,將來死的百姓比官兵還要多。”福崧一想也有理,為國為民這些贓官都該死。但搶在前頭查案的是他,主審的是他,後來監斬的還是他,雖說名義上是跟著李侍堯幹,但李侍堯躲在幕後指揮,前台露臉的隻他一人,聽倒彩的仍然是他。這一回李侍堯奉旨留在甘肅任總督躲得遠遠的,而他卻不得不去北京受千夫所指。

但過了菜市口,福崧的心情反而稍稍平複了一些。大不了一個“死”字,何況這回他還是帶功而返,這些人能把自己怎麼樣?正在他想著怎麼對付京中的事時,車停了。

“老爺,宣武門到了!照您的吩咐,咱們先在茶食胡同歇一會兒。” 那趕轎車的戈什哈回頭道。

福崧倏地跳下車來,油靴啪地踩在水裏,水花四濺。兩邊的戈什哈並沒有過來扶,畢竟福崧是打過仗帶過兵的人,上馬下車都不用人來侍候。大車被趕到對麵大店裏去,從前麵轎車裏下來的家人吳全急急地先跑進客店裏安排。福崧帶著兩個戈什哈正往裏走,卻聽店裏麵的一片嘈雜之聲突然靜了下來。原來,這天雖然不好,但宣武門前的這條道卻是交通要衝,進城辦事訪親的要先在這裏歇歇腳,出城行路送友的還要在這裏緩緩神,雪一下大,打尖歇腳的人反而更多了。裏麵本來熱熱鬧鬧,人氣極旺,但吳全一進去就先亮出從二品官員隨從的威風來,招呼著店家騰出好地方招待,把在座的都鎮住了。福崧知道不妙,急忙叫身邊的一個戈什哈過去叫他回來,又叫過管家吳盛趕去告訴店主,找個清靜的地方就行了,不要打擾這裏的客人。

吳全巴巴地跑回來。剛打了個千,福崧就罵道:“混賬東西,都是我把你們放縱壞了,京城是你撒野的地方嗎?在地方上我也就遷就你們了,來了這裏還要給我丟臉。學不會好好說話嗎?還不給我滾起來,該幹什麼幹什麼去!”吳全嚇得爬起來直奔到後槽喂馬去了。這時店主老王頭從裏麵跑出來,嘴裏喊著:“地上滑溜得緊,大人走好!”又道,“按大人的話,不打擾客人,我在後樓二層給您騰了地兒。又清靜又幹淨,不過得勞您多走兩步。”

福崧笑道:“好,隨便找個地方就行。有要挪桌的客人,你看著少收點錢,老爺我這頭補賞了你。不過,不要弄得大張旗鼓的,別告訴別人我是官。這京裏頭的官能算什麼?三品官滿街走,二品官處處有。”

老王頭賠笑道:“大人真是好脾氣,要換了別的大官不知要怎麼折騰呢。用不著少收錢,後院二樓不像前樓地方大,又是我家自己招待人的地方,所以沒客人。您老看侍候得好了,多賞幾個倒是不辭的。”

福崧點點頭,隨著老王頭上了後院二樓。這樓雖然不甚大,一明兩暗的布局,其實都很敞亮,八扇大窗,陽麵與東麵是玻璃的,西窗開著一小扇窗戶,風吹進來,桑皮窗紙嘩啦啦地響。三隻大火盆燒得極旺,屋角擺著兩盆綠油油的花葉萬年青,頗具春意。從窗子裏往外望,白茫茫的一片,其中點綴著數不清的斑駁黑點,那些都是城外的民宅。

福崧帶著的兩個丫鬟和一個妾,先被安排到裏麵用飯。十多名戈什哈分成兩班吃飯,因此隻占了一桌。福崧自己一桌,管家吳盛作陪。吳全等四人也分作兩班擠在戈什哈的桌子上吃飯。雖是分了桌子,但吃的都一樣,饅頭、大燴菜、熱羊湯。福崧這裏多加了一道京醬肉絲和一道幹燒冬筍的家常菜。福崧邊吃邊看雪景,又和吳盛說著話:“京城裏和地方不一樣。這裏的人個個有背景,人人有後台,一個不小心就不知道惹下了誰。還有那幫禦史和一些愛上折子的官員,早巴不得你出些差錯呢。這裏步步是雷池呀,你們可要小心著點,別給我惹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