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盛連連道:“著、著。是、是。做奴才的隻能是為主分憂,豈能做出讓主子操心的事?”
兩人正說得入港,老王頭上來了,後頭跟一個夥計端著盤子。老王頭滿臉堆著笑道:“大人,這盤豆角燜肉是本店的招牌菜,也是個家常菜,是我送您老的。”
福崧道:“我也沒給你帶多大的生意,何必客氣。”
老王頭道:“這是應該孝敬的。”又說,“還有件事想請您的話。方才來了三名官員,其中一名是要去浙江做知縣的,另兩人為他送行。三個人也要尋個樓來坐,但前麵都滿了,因都是常客,知道店後麵還有一個樓,就要過來。我雖說了您老已經包下了,但他們不依不饒,您又說了不讓提您是官,我可實在擋不住了……您看怎麼辦?”
福崧噢了一聲道:“不妨事,我隻在這城外頭打個尖,沒那麼多講究。我這間要比其他兩間大得多,中間放個屏風,還能隔出一間來。讓他們上來就行了。”
老王頭一臉的感激:“大人想得周到。您可是救了我了。”說罷退下,時間不長,三個夥計抬上來一麵花布麵鬆鶴迎賓屏風,將房間隔開。緊接著樓下夥計喊一聲“上邊請”,隻聽一陣陣說笑聲從樓梯口傳來。
前頭一個人聲音渾厚,一個勁地誇道:“好雪,好雪。碎剪冰綃片片春,瑤台多少散花人。剡溪夜棹逵堪訪,瘐嶺寒葩色掩真。十二珠簾非拌日,三千銀島淨飛塵。小橋漁笠渾如畫,疑是南宮筆有神。”
另一人則聲音低沉:“好詩,好詩。可惜呀,劉兄的最後兩句沒有可應之景,憑空而作,稍顯不足。”
第三人道:“閑話少說。夥計先給燙壺酒來,這冷的天。”
三人落座,方才要酒的人道:“可凍死我了。錄勳、芸生,這樣的天氣應當拿著手爐,舉著熱酒,暖暖地待在家中,看著雪花紛紛而下,才是好享受。怎麼非要踏雪賞景,遭這個罪?”
叫芸生的那人道:“老彭,劉兄此次一去江南,可就見不著這麼大的雪了。這雪下得可真是時候,可不要趁此好好賞玩一番?”
這個劉兄名叫劉錄勳,三十多歲,河北人,一直在北京候補。這一回補了浙江仙居縣知縣的缺,就要上任去。另外兩人都是他的好友,一個叫王芸生,年紀和劉錄勳差不多,是個候補道台,和劉錄勳是同鄉。另一個叫彭天佑,是北京人,在戶部實授筆帖式,今年已經六十多了,卻偏愛和年輕人湊在一塊兒玩。三人方才和店主老王頭說要送劉錄勳上任,不過是個托詞,吏部的任命文書剛剛下來沒兩天,按規矩要再過五天才能離京。這一次出城是專為賞雪而來。
三人落座,點了五個菜,要了一壺酒。劉錄勳先自飲了一杯道:“有梅無雪不精神,有雪無詩俗了人。有酒有雪再有詩才有意思。咱們就以詠雪之詩權當作酒令吧。我已經作了一首了。你們二位誰先來?”
王芸生道:“我這裏有了。冷豔全欺雪,餘香乍入衣。春風且莫定,吹向玉階飛。”念罷也自斟自飲了一杯酒。
彭天佑接著道:“我這裏也有了。江山一籠統,井上黑窟窿。黃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腫。”
眾人哈哈大笑,屏風那邊的福崧也不禁莞爾。
劉錄勳道:“老彭,你這個雖也算詠雪的詩,但不雅,重作一首。”
彭天佑為難道:“我雖是幹寫字營生的,但抄抄寫寫,算賬撥算盤還行,作詩可不是我的長處,莫要為難我了。”
王芸生奇道:“你雖是捐的官,總算還是秀才出身,怎麼作詩也難了?”
彭天佑搖搖頭道:“你們不知道。反正劉賢弟要走了,我索性把老底端出來吧。我彭天佑雖是十六歲就做了秀才,卻是天意如此,機緣巧合,命中注定的,想躲都躲不掉。我小時上過幾年私塾,但在十四歲時就被家父送到我家在南京的綢緞莊裏學做生意,再沒有求功名的想頭。隻因學過幾句之乎者也,又改不了好論文的毛病,常常到綢緞莊附近的一家私塾裏去看先生為童生評改文章。自己也免不了論些好壞長短。可能因此而惹得眾童生不服氣,就想找機會難為我。這些童生十六歲時正趕上鄉試,他們去應試,我也跟去瞧熱鬧。在學院門外考官正點評著童生們的文章呢,忽聽得院門前高唱我的名字,正在發愣,疑為同名,身後的一名童生已經替我答應,幾個人把考籃往我手中一塞便將我推了進去,我隻好道:‘各位想看我的笑話,我則非要顯顯我的才能不可。’當日考題為‘夫微之顯’。我正好想起三年前在私塾裏曾經讀過此題,但隻記得一句話—‘夫然而微矣,夫然而顯矣,夫然而微之顯矣。’雖是撓破了腦袋,再想不起其他句子了。隻好用此句破題,再用此句作複筆,再用此句結尾。連寫三遍,然後第一個交了卷子。本以為必無可中之理,誰知隻一會兒就聽得鼓號齊鳴,龍門洞開,我竟拔得頭籌。後來聽說,這次主考的學使看文章講究三個字‘快、短、明’。我交卷第一,應了‘快’字;文章精幹,應了‘短’字;而此句明白軒爽,又應了‘明’字。因此正合了學使的脾胃,被取在第一。我本無心應試,而童生替我報名,推我入考場;考試題目,正是以前見過的;雖隻記一句,但學使大人偏偏就喜歡三句話的文章。你們看可不是天意是什麼?自此,家父認定我是做官的料,但後來幾次考試都未能中舉,便花錢走了仕途。”
眾人又笑,王芸生給彭天佑斟一杯酒道:“好故事!憑老彭講的這個故事,免罰。”
彭天佑將酒一口飲下,又道:“劉賢弟此去江南可正是時候,避去多少是非啊。”
劉錄勳一愣道:“此話怎講?”
彭天佑嘿嘿一笑:“戶部主事薩彬圖這幾天正拿著聯名折到處邀人簽名呢。聽說,這樣的聯名折子還有好幾個,矛頭都直指甘肅的李侍堯和福崧。這事在朝裏朝外鬧得沸沸揚揚的,你們還不知道?”
劉錄勳和王芸生都是候補官員,而且不像彭天佑一樣是官場的老油條,打探的門路眾多,因此是頭一次聽到這話,不禁都呆了。那邊福崧也不由得停了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