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錄勳道:“老彭,案子的事,我們都知道。隻是聽說聖上誇這個案子辦得很好,還發明旨表揚了李大人等人。怎麼有人要翻案?說這話可要小心,若無根據,恐怕要害人害己的。”
“你們還不曉得?甘肅那邊的案子一傳過來,京城這邊就都炸窩了。你知道王亶望有多少銀子嗎?光從家裏就抄出兩百多萬兩銀子(後來查明是三百多萬兩)。而他收受諸州縣饋贈、賄賂,合白銀數以千萬計。那些銀子去哪兒了?還有王亶望手下的王延讚、秦雄飛、福寧等近兩百人都參與過分肥刮贓,這些人的銀子也不止抄家所得的那麼多,那些銀子又去哪裏了?大多都飛到了北京!可見這些地方官和北京連得很緊,牽一發而動全身,何況這次動的是上百根頭發。案子是肯定翻不了的,但這福崧的日子還能好過嗎?話又說回來,福崧這邊也不好動,聖上似乎鐵了心要保他,參福崧的本子鋪開來都能遮住太液池啦,但聖上至今尚未表態,靠哪一頭都不保險,還真不如一走了之。”
王芸生道:“我聽說那福崧長得橫眉張目、黑臉獠牙,一看就是要人命的主。這一回在甘肅一口氣殺了兩百多人,光砍掉的腦袋就裝了十多筐。殺人那日,日色昏暗,陰風四起,血流成河,鮮血如溪,流出幾百步,紅汪汪的一大片,處處都是血色閃耀。後來的一個多月裏,雖然接連下了幾場雨,刮了一個月的風,但刑場之地仍是難褪血色,砂石土壤粒粒皆赤。每夜都能聞聽群鬼哀鳴,每日都可看到不散的紅光。”
福崧聽到此忍不住輕輕冷笑。他是查出近兩百名貪官,不過,所殺之人不過九十六人,定罪之人也不過一百三十三人,怎麼會殺掉兩百多人?而且,這些人都是按案情輕重、在案中的首從地位、身份官職、貪銀數量等多個方麵分批上報,分批處置的,至今還有一批人在等待今年的秋審,怎麼會殺人殺出這麼大個動靜來?還說什麼每夜可聞聽群鬼哀鳴,每日可看到不散的紅光,真是可笑之至。可見人言可畏,說不定在其他人口中,還有比這個更可怕的版本呢。
這時聽那劉錄勳道:“甘肅吏治敗壞之極,貪汙成風,因緣滋弊。聽說甘肅是無官不貪贓,無官不受賄。甚至京中派人來甘辦事,下人們都敢明目張膽地索賄,可見不用猛藥難以治其貪病。李侍堯、福崧這樣做,自有他們的道理。但殺人太多且大多株連了子族甚至三族,又嫌太殘忍些。況且繁則亂,難道其中沒有冤枉的嗎?三個月即定案,就是冤枉,也沒說理的地方呀。”
王芸生搛了一個大蝦丸子放進嘴裏,邊嚼邊道:“依老兄看,冤枉肯定是有的,殘忍也的確有些。但這麼一來,李侍堯、福崧可就名聲震動,得了聖上的賞識啦。李侍堯本是個戴罪立功的死囚,福崧又是放了三年實缺卻被派到甘肅辦事沒坐過一天實在位子的福建布政使,這一回兩個人借這個案子搞得轟轟烈烈,有聲有色,自然就有了政績,有了聖眷。李侍堯這不就放了甘肅總督了嗎?等福崧一回了北京,升官也是指日可待。”
這邊吳盛實在聽不下去了,悄悄對福崧說:“老爺,您甭跟這幫小人一般見識。我這就去叫老王頭打發他們下去。”
福崧擺擺手道:“不用。京中的風聲由此可見一斑,聽聽無妨。我的度量就真那麼小嗎?”
這時隻聽那邊有人一拍桌子,在屋中踱了兩步,朗聲道:“貪贓者上虧國庫下害黎民可殺,貪名者濫施暴政傷殘一方難道就無罪嗎?如今甘肅道府以上官員幾乎為之一空,政令無可出之處,百姓無可訴之地,屬吏競為剝削,人民重受其困。難道是一個好官所為嗎?”
說這話的正是劉錄勳,他激動地走到窗前道:“我為縣令必不以苛刻搜求為任,但盡心耳。”
話音剛落,不知從哪裏衝出來幾個戈什哈來,“唰”地撤去屏風。屏風後麵站出一個人,一臉的冷笑,正是福崧。
三個人一愣,他們並不認識福崧,但看福崧九蟒五爪袍,錦雞補服,掛著繡金飾魚袋,旁邊桌子上放著紅燦燦的起花珊瑚頂子的頂戴,知道對方來曆不凡,心中都有些發虛,竟一下子都啞了,默默地站著一聲不吭。
“怎麼不說話了?剛才說得挺熱鬧,福崧我深受啟發啊。”
三人剛才不過是不知所措,現在可是嚇傻了,個個噤若寒蟬。劉錄勳忽聽得“撲通”一聲,回頭看,隻見彭天佑竟站立不住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劉錄勳急忙一把將他拽起,然後率先打個千道:“下官劉錄勳見過大人。”王芸生也同時打千,接著劉錄勳的話道:“候補道台王芸生給大人請安。”他的話音剛落,隻聽得“撲通”一聲,彭天佑雙膝跪地,王、劉二人還以為他要行大禮,卻又不見他叩頭,隻是嘴裏喃喃著:“大人恕罪,小的一時胡說八道,罪該萬死。”
眾人都覺好笑。隻聽福崧道:“人你們也親眼見了,我福崧長什麼樣呢?是橫眉張目、黑臉獠牙嗎?可見傳言難信。”說罷,不再理會三人,扭頭對吳盛等人道,“吃好了就走,咱們進城!”
眾人忙不迭地起身離席,簇擁著福崧下樓而去。
三人眼看著一場大難竟這樣輕輕巧巧地過去,心裏不由得暗念“阿彌陀佛”。待福崧等人紛亂的腳步聲漸漸遠去了,王芸生狠狠地抽了自己好幾個嘴巴子道:“活該候補的命,怎麼說福崧就碰見福崧,這不是趕著牛車拉大糞—送死(屎)嗎?”
彭天佑向兩人伸出手道:“哎喲,我這兩條腿現在還是癱軟的,站也站不起來,兩位賢弟扶我起來。”
劉錄勳指著他的腿道:“你不是好好地站著嗎?還扶什麼?”
彭天佑低頭看看,才知道自己原來早不跪著了,掏出手絹抹抹頭上的汗道:“禍從口出,今天才算明白此話的深意。”
劉錄勳道:“福崧是皇上要重用的人,官階品級又不知比我們高了多少,斷無和我們計較之理。何況我們今日之話,並非全無道理,普天下在背後說狠話的人多著呢,他能一個一個都收拾得過來?”
彭天佑歎口氣道:“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聽天由命吧。”